The Death of the Army Officer /少尉之死(第3/7页)

“四十八块。”

“是……金子的?”

“四十八块你想买金子?这是人工水钻!”

“你先别往回收,让我再看看!”

“看看行,别上手。像你这么捻,我怕你把它们捻化了。”

少尉顾不上女售货员带笑带刺的话。那么小的玩意儿,掉地上就没了,也要半个百数啊。半个百数的棒子面够全家撑圆肚子十来天。有回探亲回家,他带了两口袋早点铺买的油饼,把馍馍全家也叫到一块来吃。口袋吃完后,人人腹上都像扣了只大碗。那才花掉他十多元钱。饭后他与馍馍走进棒子地。他扭头见馍馍胃部有形有状凸了只碗,便冒出笑来。馍馍也笑。人不吃饱绝不会那样笑。突然,他土匪一样将馍馍捺倒。馍馍不示弱,倒的同时将他也拖下去。但他没敢再匪下去,因为他刚当个小少尉,还养不活馍馍。馍馍的脸却孩子拱奶一样在他颈子下,腋窝里使劲揉着。他那时体温起码一百度。

“馍馍,这可了不得,了不得……”

馍馍两条粗圆的腿锁住他,同时将他手按在她胸上。突然一个念头跑上来:城里女人若去掉了裙子、高跟鞋,里面大概什么也没有。哪像馍馍,无论手抚到哪里,都会捧个满把。不止满把,她的青春,她的圆熟,她的真切的女性含义,似乎会从你手缝往外溢。馍馍将他的怀抱撑得满满的,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抑制了她活蹦蹦的激情。疯劲过去后,她对天上星星长长叹口气,说:“我不想那些金的银的,我也不想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我就想你。要个你就比好还好,比够还够。”

“那高跟皮鞋呢?”

“也不想。那尖细尖细的跟儿戳进这棒子地,还不连我一块插在土里呀!”

但少尉知道她其实想要他,也想要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还有高跟鞋。少尉清楚馍馍对王司务长女朋友的高跟鞋是眼馋的。不然她不会去县城学养兔,并让那个太原的兔毛采购员对她动邪。采购员跟她扯起情呀爱来,说他身上的钱足够娶十个馍馍,足够为馍馍买下十个城市户籍卡。馍馍写信对少尉说她恨那采购员,也恨自己。恨自己从未延伸到穷山恶水之外的血缘,恨那个长进她肉里、血里、骨里的穷。

少尉也有着一样的恨。当王司务长将工资袋拍在他面前时,那恨便在他身心里大动。“你这月薪水是十二块。没法子,我照规章扣掉了你的欠款。去年你打的一千元欠条还在我这儿,今年你又借了五百。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得修房,得治病,得买粮。不过我没法改规章。你也知道欠公款是有限期的,到期还不清就得这么狠扣。十二块是你的伙食费。什么看电影、抽烟,你就克服了吧。”王司务长手持电视遥控器,眼盯着屏幕对他说:“现在农村不是在改革吗?你家没革富一点儿?”少尉说那地方穷。那块土地种进去是穷,长出来还是穷。

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尉想,正是那个穷在一刹那间剥去了他的正派与清白。他从此失去了各种权利,其中包括挣脱那个穷的权利。

“刘犯粮库,长期以来受社会上资产阶级思潮的影响,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少尉警觉地摇头,似乎想和这句评判性的话做番计较,又似乎想使自己站得更尊严些。但肩上的痛抑制了他也提醒了他:从此后他要活的是次于人的一种生活。那种次等生命对许多事是不能计较的。像他家那头骨茬子要戳到皮外的老牛,它活着就因为人允许它活。他爹从未停止过咒骂它:“杂种!狗日的!装孬拉不动套!欠鞭子抽你!挨刀的!”它只将眼躲开这些毒言恶语,缓缓闭一下,睁一下。少尉感到自己的目光也迟钝温顺了下来。从他被扣上手铐的一刻,至少有三十年的牲口生活在前头等他,在那最后一页纸的大红印里等他。也许是无期徒刑,那他将像牲口一样活完去死。会判他“死缓”吗?一个缓期到两年后执行的枪决——让恐怖充斥在两年的每一分钟里,在你肉体被消灭前,先让你的精神和知觉一分钟一分钟死下去。那残酷远超过他在王司务长脑瓜上的一敲。

“罪犯手段残忍,情节恶劣……”平板的朗读在向大红印步步逼近。

莫名地,他突然感到空间里的一阵绝对寂静。这静吓住了所有人,人都静止在一个不很自在的、有些尴尬的姿势上,包括那个女子。她似乎打算起身,离坐,却将动作停在半途中。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什么事即将发生,除了当事的少尉。女子看他一眼,目光恰撞上他的。她眼睛打个哆嗦,躲掉了,理屈似的。她一定知道那藏在大红印中的谜底!她一定与所有人合谋了对他的处置!她一定将事件了解得彻头彻尾,将他想成个生来就嗜血成性的种。她一定知道什么样的结局等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