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eath of the Army Officer /少尉之死(第4/7页)

像火车窗里的馍馍,与他谈笑告别时却睁着一双长叹的眼睛。馍馍的目光与他一碰就躲开,因为她知道她究竟将对不住他,将背叛他。从馍馍目光中他得到驱策和威逼,他得行动,他得干点什么,不然他终究将没了这个浑身是好的馍馍。他开始勒索自己。仅有的十二元,他每日用两毛钱买一斤馒头分三餐吃,再灌下几碗不要钱的骨头汤、肉皮汤、米汤,有时只是一盆浊色的水,那是厨房没汤可提供,便将炒菜的油锅涮了涮、刮了刮,兑些酱油,扔把葱花便叫它“汤”。一年后,他揣着如此省下的一百元在探亲回家的清早,开始满城寻觅馍馍声称“不喜欢”的“好衣裳”、“花头巾”、“透明长袜子”。但他总是在掏钱的最后一瞬拔腿逃开了。他花掉了一整天时间而保障了那一百元未失分毫地待在他军服口袋里。他甚至花掉了搭车到火车站的时间。傍晚,他回到营区。在营门外的小路上,站在女朋友边上的王司务长碰见他,“咦”了一声:“你不是回家探亲了吗?”

他疲惫地笑笑,告诉他,火车被误掉了,他签了下一天的票。

当少尉走进王司务长那间紧挨军需仓库的卧室兼账房,他仍未意识到他正走进无出路无反顾的罪恶。他没有留意自己的手指已变得狠而灵巧,撬锁时,它们干得像天生的贼一样漂亮。司务长的电视仍开着,声音却被息掉了。屏幕上那个张大嘴号哭的赤裸男孩显然是一场悲欢离合的焦点。男孩哭喊,被一只舢板渐渐载远,摇橹的是一个昏暗的庞大背影。岸上一个女人在流泪,扯脖子朝男孩叫喊。他们的嘴脸都动得十分激烈,却完全无声无息。而无声息正是那一刻钻心的凄厉。这静默的声嘶力竭在他撬开抽屉锁时显得荒诞而恐怖。只有些零散的、未及入账而存入保险柜的钞票。少尉满把抓了它们塞进衣袋,心想,它们不多,但足够馍馍想要的那一点了。他不仅有贼的灵巧手指,还有贼的直觉。那直觉掐断了他撬第二只抽屉的欲望,他得马上离开,屏幕上无声长号的女人与男孩不久就会将王司务长叫喊回来。

少尉听说过指纹之类的事。根本没时间去发现一双手套,他是用块毛巾垫着手指干完一切的。至于用来撬锁的螺丝刀,他将从火车的窗口扔出去。他估计他没在任何东西上留下指纹。

当少尉结束了事情,偶然抬头时,被屏幕上的女人吓了一大跳。女人的一脸绝望占满二十四英寸的画面。她大张的嘴使他似乎看见了它的深处,那暗红的深渊。他记不清自己是否就在那一刻迟缓了,被王司务长叮叮当当的皮鞋铁掌连人带赃地堵截在屋里。跑是来不及了。这时出去只好与他照面。我在这里等你啊,看能不能多支一点探亲旅费。他可以这样借口。顶多是看王司务长更阴的脸,听他更刻薄的话。你倒是不请自入啊。他可以厚厚颜往下混:见你门没锁,就想进来看一眼电视,司务长你的电视比营部的还大、还高级。王司务长听了这话就会舒服下来。

可怎样解释那个抽屉和他胡乱塞满的一口袋钞票?一分钟之内,王司务长就会大叫:“好哇,你!”然后什么舌头都不必绕了。得堵回他的“好哇,你”。就在叮叮的铁掌踱上门阶时,少尉以军校优等生的一个侧跃,闪到了门后,又以训练有素的军事指挥员的判断力,确定了出去的方向和方式。门后几枚训练手榴弹是王司务长活动筋骨、美化肌肉用的。它们重得恰到好处,少尉估摸着,不至于要他命,但至少让他不出声,老老实实躺一会儿。他将趁他不省人事把钱全数搁回,再把锁修复。只要钱数不差,没人去留神锁的细微变化。凭什么怀疑一个一向纯厚诚实的少尉?那案子至多是个私人报复性质。也没准上面从此开始注意王司务长那不合情理的阔绰——那个大彩色电视机据说就是拿过期的军用罐头换的。然后,兵之间会窃声欢呼:“王司务长不知挨了哪条汉子一闷棍,这下他知道兵血不那么好喝了!”

门被推开时,昏暗中,少尉见王司务长一只白手伸向门边的电灯开关。绝对不能让他在倒下时看明白什么,少尉占着自己身高的优势,一舒臂,见训练手榴弹完成了一个极短的,却极美的抛掷。

少尉修复了锁,搁回全部钱,看一眼王司务长颇好的卧姿,出了门。他没回营房,在营区附近一座半竣工的楼里坐下来。他就那么抵着墙,痴坐到屁股疼、脊背木,才站起。他想赶末班车进城,搭第二天清早的车回家。郊区公路上,一辆嘶鸣的急救车擦他身子而过。它是奔王司务长去的。王司务长显然被那一记敲出三长两短来了。没人会怀疑我。王有泉若死了,压根就没人知道我误了火车,回来过。人人都可能被怀疑,唯有我可以被除外。但他最好别死,死了人事总要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