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eath of the Army Officer /少尉之死(第5/7页)

他探亲回来,立刻有不少人挑眉、歪嘴、挤一只眼,吭吭鼻孔,对他说:“司务长王有泉光荣牺牲啦。每个人都在被盘问。你小子走运,他正好是你离队探亲那天晚上被谁揍死的。”

“没有丢钱?”少尉问。一问就意识到多少有点失态。

“没。保卫干事打开抽屉,说是没少一个镚子儿。看这小子还舔不舔营长沟子!”

少尉当天晚上被传唤到营部。营长背剪两手,面朝窗外站着。两个保卫干事各占据营长和教导员的办公桌。少尉想,那枚做凶器的手榴弹和那把螺丝刀被我带上火车,包在一卷报纸里从窗口扔掉了,你们休想得到指纹之类的证据。

“你最后一次见王有泉是什么时候?”

“探家前一天。我在他那儿领的探家旅费。还有他给订的火车票。”

“有别人在吗?”

“没。”

“那是几点?”

“下午两点半。”

“他当时在干什么?”

“他在打电话。叫我等一会儿。”

“你等了多久?”

“我……哪知道。”

“等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看电视。”

“下午两点半,上班时间,王有泉开着电视?”

“他一天到晚开着电视。”

“什么节目?”

“不知道。他关了电视的声儿,只剩画儿。是个小男孩儿哭,一个女人也哭。”

“好了,没你事了。”一个年老些的保卫干事说。

少尉“喀”一声立正的同时,心“怦”一下落回它该蹲的地方。

营长始终没动,始终给他个脊梁。等少尉走出屋,绕到操场,回头去看营部的大窗,见营长的脸木雕一样板,眼略向上翻,像死马。他显然为司务长的不幸沉痛着,只是不知他在悼念司务长本人还是司务长曾给予他的实惠。就在当夜,少尉被人从沉极了的睡梦中唤醒。营部雪亮的灯下,他再次见两个保卫干事坐着,营长反剪手站着,但这回是面朝他,眼仍像死马,但这回是瞪着他。被什么死东西这样瞪着,少尉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照实说:你最后一次见王有泉究竟是什么时候?”

“……探亲的前一天。”

“要不要我把同样问题重复一遍?”

少尉一下把目光转向营长,立刻发现他是头一个求助不得的。

“请回答问题!”

“啊?!”少尉感到自己的意识“哗”地四下失散了。

审判席前的少尉向上提了提越站越矮的自己。快要完了,他对自己说。快要完了,他从那女子慢慢升起的、再次升到他脸上的目光得知。她看着他,更是在看跟在他身后的未来。所以她根本没看见他。就像馍馍从她家探身,倚门站着,手腕上一根亮东西细碎地刺痛他的眼。她看着他,却又没看着他,是在看他拖在身后的债务、贫穷、一个永远需要去饲喂的家。他把自己榨个干,仍是不济事的。晚了。他揣着一百元一身罪赶回,还是晚了。她手腕上的金链说明她已被人抢先拴走了。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她撑不出一个笑,他连问一句究竟的力气也攒不起。

“……对上述犯罪事实,被告供认不讳,经本军事法庭审理核实,宣布判决如下——判处盗窃杀人犯刘粮库死刑,立即执行!”

少尉急张一下嘴,却没喊出声。“死刑!立即执行!”……死刑!立即执行!这是什么意思?少尉怎么会突然不懂了这些字、这种语言。这语言自己绕着四壁,一圈圈循环,多次擦过墙上红得腥气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语言呼应着自己,重叠着自己,像梦中一个不间断的、回声四起的呼唤,直唤到他醒。

少尉醒了,发觉自己满脸是泪,发觉自己在猛烈地哽咽。

全场都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听他的哽咽。

那女子站起身,受了惊吓似的看着。

“你……你们,”少尉听着自己嗡嗡的声音,“你们不是说,只要我全都坦白,说实话,你们就不判我死刑吗?”

“杀人偿命,无论你坦白也好不坦白也好!”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行了!”少尉被喝断,“刘犯粮库,现在本法庭宣布,你有七天的上诉期,如果你不服判决,可以向高一级军事法庭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