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ren the Puppy /爱犬颗韧(第11/12页)

我们都不想让它看清自己,逐步向后退去。

颗韧越来越孤独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齿流出的血沾湿了它一侧脸。

一个下午等掉了,警卫团没人来。颗韧就那么白白被绑住,它厚实的毛被滚满土,变成了另一种颜色。

我们都陪着它,像它一样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冯队长来叫我们去政治学习,一个也叫不动。他正要耍威风,但及时收住了:他突然见这群十六七岁的兵不是素来的我们,每人眼里都有沉默的疯狂,跟此刻的颗韧一模一样。冯队长怕我们咬他,悄悄退去。

下午四点多,那个拉粪的大爷来了,见我们和狗的情形,便走上来,摸两把颗韧。

“你们不要它就给我吧。”大爷说。

我们马上还了阳,对大爷七嘴八舌:“大爷,你带走!马上带走,不然就要给警卫团拉去枪毙了……”

“它咬人?”大爷问。

“不咬不咬!”小周说。

“那它犯啥子法了?”

“大爷,我担保它不咬你!”小周恳求地看着这黑瘦老农。

“晓得它是条好狗——种气好!”大爷又拍拍颗韧,摸到它被缚的脚上,“拴我们做啥子,我们又不咬人。”他絮叨着,开始动手给颗韧松绑。

颗韧的眼神融化了,看着大爷。

“有缘分哟,是不是?”大爷问颗韧,“把我们拴这样紧,把我们当反革命拴哟……”

我们都感到解冻般的绵软,如同我们全体得救了,如同我们全体要跟这贫穷孤苦的大爷回家去。

小周也凑上去帮大爷解绳。我们对大爷嘱咐颗韧的生活习性,还一再嘱咐大爷带些剩菜饭走:一向是我们吃什么颗韧吃什么。

大爷一一答应着,也答应我们过年节去看颗韧。

绳子就是解不开。我们几个女兵跑回宿舍找剪子。剪子来了,却见五六名全副武装的大兵冲进院子,说是要马上带颗韧去行刑。

冯队长不高兴了,白起眼问他们:“你们早干啥去了?”

小周说:“狗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是这个大爷的了!”

“管它是谁的狗,司令员命令我们今天处死它!”兵中间的班长说。

“狗是大爷的了!”我们一起叫嚣起来,“怎么能杀人家老百姓的狗?”

“你们不要跟我讲,去跟司令员讲!”班长说。

大爷傻在那里。

小周对他说:“大爷,你带走!天王老子来了,我们担当就是了!”

班长冷笑:“唉,我们是来执行命令的,哪个不让我们执行,我们是丈人舅子统统不认。”他对几个兵摆头,“去,拉上狗走路!”

大兵上来了,小周挡住他们:“不准动它——它是老百姓的狗……”

我们全造了反,嚷道:“对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军纪的……”

“打老百姓的狗,就是打老百姓!”

班长不理会我们,只管指挥那几个兵逮狗。

颗韧明白它再不逃就完了。它用尽全身气力挣断了最后一圈绳索,站立起来。

我们看见它浑身毛耸立,变得惊人的庞大。

大爷也没想到它有这样大,怔得张开嘴。

颗韧向门口跑去,我们的心都跟着。大兵们直咋呼,并不敢跟颗韧交锋,班长边跑边将冲锋枪扯到胸前。

“不准让它跑到街上!”班长喊,“上了街就不要想逮它回来了!”

颗韧闪过一个又一个堵截它的兵。

“开枪!日你妈你们的枪是软家伙……”班长枪响了。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韧愣住。它想再看我们一眼,再看小周一眼。它不知道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打掉了,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便泡在血里。疼痛远远地过来了,死亡远远地过来了,颗韧就那样拖着残破的后半截身体,血淋淋地站立着。它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全发出颗韧的惨叫。因为颗韧一声不响地倒下去。它在自己的血里沐浴,疼痛已碾上了它的知觉——它触电般地大幅度弹动。

小周白着脸奔过去。他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了,他喊:“你先人板板——你补它一枪!”他扯着班长。

班长说:“老子只有二十发子弹……”

小周就像听不见:“行个好补它一枪!”

颗韧见是小周,沾在血中的尾巴动了动。它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这群士兵和它这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