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ren the Puppy /爱犬颗韧(第9/12页)

四眼儿还在努力劝餐,拿罐头近一下远一下地引逗它。毕业生们不知道这一声呼唤对颗韧的意味。

我们全叫起来:“颗韧!”

它还是一动不动,尾巴却轻轻动了,应答了我们。冯队长说:“谁再不听命令,我处分他!”

我们把手拢住嘴,一齐声地叫:“颗韧!”我们叫着,根本听不见冯队长在婆婆妈妈威胁什么。

颗韧回来了,一头扎进我们的群体。它挨个和我们和好,把它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我们手上、脸上、头发上。队伍里马上恢复了它那股略带臭味的、十分温暖的体臭。

这样,颗韧和我们更彻底谅解了。我们的日子里没有了恋爱,没有了青春,不能再没有颗韧。

颗韧进城半年后长成一条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风,尾巴也是沉甸甸的。它有餐桌那么高了。它喜欢卖弄自己的高度,不喝它那食钵里的水,而是将脖子伸到洗衣台上,张嘴去接水龙头的水滴。它还喜欢向我们炫耀它的跑姿。冯队长训话时,它就从我们队列的一头往另一头跑,每一步腾跃出一条完整的抛物线。渐渐地,军区开始传,演出队改成马戏团了——院里不晓得养了头什么猛兽。

有了颗韧我们再没丢过东西。过去我们什么都丢,乐器、服装、灯泡,丢得最多的是军服。正是军服时髦的年代,有时贼们偷不到完整的军服,连烂成拖把的也偷走,剪下所有的纽扣再给我们扔回来。炊事班则是丢煤,丢米,丢味精。自从颗韧出现在演出队营地,贼们也开始传:演出队那条大畜生长得像狗,其实不晓得是啥子,凶得很!你一只脚才跨过墙,它嘴就上来了!那嘴张开有小脸盆大!咬到就不放,给它一刀都不松口,硬是把裤子给你扯脱!

一个清晨我们见颗韧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墙下,守着一碗咸鸭蛋,嘴里是大半截裤腿。幸亏它毛厚,胸大肌发达,刀伤得不深,小周拿根缝衣针消了毒,粗针大麻线把刀口就给它缝上了。

夏天,我们院外新盖的小楼变成了幼儿园。常见巨大的司令员专车停在门口,从里面出来个黄毛丫头,瘦得像蚂蚱,五六岁了还给人抱进抱出,那是司令员的孙女,腮帮子上永远凸个球,不是糖果就是话梅,再不就是打蛔虫的甜药丸子。所有老师都撅着屁股跟在她后面,捏着喉咙叫她“蕉蕉”(抑或娇娇)。

演出队和幼儿园只是一条窄马路之隔。那辆气宇轩昂的专车一来,整条街的人都给堵得动不得。我们也只得等在门口,等那蚂蚱公主起驾,才出得了门。

是个星期六,我们都请出两小时假上街去洗澡、寄信、照相,办理一个礼拜积下来的杂事。我们等得心起火,却不敢骂司令员,连他的车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骂。我们只有忍气吞声地看着蕉蕉被一个老师抱出来,转递给了警卫员。正要将她抱进车,她突然打打警卫员的脑壳,叫道:“站住!”

她看见了在我们中间的颗韧。她两腿踢着警卫员的脑巴骨,表示要下来。这黄毛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样怕颗韧,或许她意识到天下人都该怕她的司令员爷爷,因此她就没什么可畏惧了。她停止咀嚼嘴里的糖果,眼睛盯着我们这条剽悍俊气的狗兄弟。

“过来!”蕉蕉说,神色认真而专横。

颗韧不睬,它不懂司令员是什么东西。

“过来——哎,狗你过来!”蕉蕉继续命令,像她一贯命令那个塌鼻子警卫员。警卫员真的过来了,狗里狗气地对她笑,请她快上车,别惹这野蛮畜生。

蕉蕉朝我们这边走来,一边从嘴里抠出那嚼成了粪状的巧克力,极不堪入目地托在小手心里,朝颗韧递过来。

颗韧感到恶心,两只前爪猛一退,别过脸去。它还不高兴蕉蕉对它叫唤的声调:“哎,狗!你吃啊!”它从没见过这么小个人有这么无惧无畏的脸。

“哎,你吃啊!吃啊!”蕉蕉急了,伸手抓住颗韧的颈毛。颗韧的脸被揪变了形,眼睛给扯吊起来。

我们听见不祥的呜呜声从颗韧脏腑深处发出。

“放了它!”谁说。

“就不!”蕉蕉说。

“它会咬你!”

“敢!”

警卫员踮着脚来时已晚了。颗韧如响尾蛇般迅捷,甩开那暴虐的小手,同时咬在那甘蔗似的细胳膊上。

蕉蕉大叫一声:“爷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条街的居民都惊坏了。

颗韧并不知道自己闯下的塌天之祸,冷傲地走到一边,看着整个世界兵荒马乱围着公主忙。它听我们嚷成一片:“送医……快找……院急救……犬咬药……室去……打电……怕是狂……话给司……犬症……令员……叫救命……狂犬症……车快来不然……电话占……司令员……线,鬼医生谈恋爱去了……司令员来了……”司令员来时,颗韧已被我们藏好。怕它出声,我们给塞了四粒安眠药,加上些烧酒。司令员大骂着走进大门时,颗韧已裹在毯子里睡得比死还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