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0/20页)
“埃菲尔铁塔?”帕丽·瓦赫达提笑出了声。“哦,是的。天天见。说实话,我想躲都躲不开。”
“你爬过吗?有没有一直爬到顶?”
“我爬过,是的。上面很美。可我害怕登高,所以有的时候会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到了塔顶,如果赶上大晴天,你就能看到六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当然了,巴黎的很多日子没那么好,天也没那么晴。”
巴巴咕噜了两声。帕丽受到鼓舞,继续大讲铁塔,讲它花了多少年才建成,讲它本来没打算保留到1889年的世界博览会之后,可她没法像我那样读懂巴巴的眼神。他拉长了脸。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抓不住他了,他的思绪已经像风中的落叶一样变换了方向。帕丽在座位上挪了挪,又凑近了一点儿。“你知道吗,阿卜杜拉?”她说,“每隔七年,他们就要刷一遍铁塔。”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巴巴问。
“帕丽。”
“那是我女儿的名字。”
“对,我知道。”
“你们名字一样。”巴巴说。“你们俩,你们俩名字一样。知道了吧。”他咳嗽了两声,心不在焉地揪着躺椅扶手上的一小块破皮子。
“阿卜杜拉,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巴巴耸了耸肩。
帕丽仰起脸,看着我,好像在请求允许。我朝她点了下头,意思是行。她在椅子上探身向前。“你是怎么决定的,给你女儿取这个名字?”
巴巴扭过头,看着窗子,手指甲还在抠着躺椅扶手上的破洞。
“你记得吗,阿卜杜拉?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他摇摇头,一只手攥起来,使劲一拉羊毛衫,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他开始小声哼哼,嘴唇几乎不动,嘴里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咕哝声。他总是这个样子,只要他陷入焦虑而找不出答案,只要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而支离破碎的思绪突然涌入脑海,冲得他不知所措,两眼一抹黑,只好绝望地等着云开雾散。
“阿卜杜拉?你说什么?”帕丽问。
“什么也没说。”他咕哝道。
“不对,你在唱歌——你在唱什么?”
他扭头看我,一脸的无助。他不知道。
“好像是首儿歌。”我说,“还记得吗,巴巴?你说你小时候学会的。你说你妈妈教你的。”
“好吧。”
“你能唱给我听吗?”帕丽急切地说着,声音哽塞了一下。“拜托了,阿卜杜拉,唱出来好吗?”
他低下头,慢吞吞地摇晃着脑袋。
“唱吧,巴巴。”我轻声说着,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没事的。”
巴巴踌躇再三,头也不抬,尖着嗓子,声音抖颤,反反复复,唱出了相同的两句词:
我瞅见伤心的小仙女,
待在纸树影子下。
“他老说还有另一段。”我告诉帕丽,“可他忘了。”
帕丽·瓦赫达提突然大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发自喉咙深处的呼喊,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的上帝呀。”她低声叫着,放下手,用波斯语唱道:
我知道伤心的小仙女,
晚风把她吹走了。
巴巴脑门上出现了几道褶皱。我觉得短短的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微光。可它随即熄灭了,他的脸也恢复了平静。他摇了摇头。“不,不,根本就不是这么唱的。”
“噢,阿卜杜拉……”帕丽说。
她微笑着,泪水盈眶,一把抓过巴巴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她亲吻他两个手背,把他的手掌紧贴在自己脸上。巴巴咧开嘴笑了,眼睛里湿乎乎的,也积成了泪滴。帕丽抬头看着我,强忍住幸福的泪,我知道,她认为已经取得了突破,已经用这首神奇的歌,像童话里的精灵一样,唤回了失去的兄长。她以为哥哥已经认出了她。她马上就会明白,这只是他的正常反应,是在对她热情的抚触和外露的情感作出响应。这不过是动物的本能,仅此而已。对这一点,我痛在心里,却看得清清楚楚。
临终关怀医院的电话号码是巴希里大夫给我的,此前几个月,母亲和我出去玩了一趟,我们去了圣克鲁斯山,在酒店里过了周末。母亲不喜欢长途旅行,在病倒以前,她和我偶尔也做一些短途游。巴巴看着饭馆,我开车载上母亲,去博迪加湾、索萨利托或旧金山。去旧金山的时候,我们总是待在靠近联合广场的一家酒店。我们窝在房间里,叫送餐服务,看点播电影。后来我们去渔人码头——母亲对各种骗游客的地方都很上瘾——买意式冰激凌,看海狮在码头周围的水面上沉浮。我们把硬币放进街头吉他手敞开的琴盒,放进哑剧艺人和周身喷漆的假机器人的背包。每次我们都要去现代艺术博物馆,我挽着她的胳膊,带她看里维拉、卡洛、马蒂斯和波洛克⑨的作品。要不我们就去看日场电影,母亲喜欢这个,连看两三部,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们眼酸耳鸣,满手爆米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