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1/20页)
和母亲在一起要轻松得多——历来如此——不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多心眼儿。我用不着太戒备,也用不着时刻留心,惟恐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和她单独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的周末逃离,就像遁入高空,化作柔云,这两天的时间,困扰我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统统抛到了九霄之外。
在圣克鲁斯山,我们庆祝另一轮化疗的结束。后来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个疗程。酒店很漂亮,偏居一隅,有温泉浴场,健身中心,带大屏幕电视的游戏房,还有台球桌。我们的房间是个小屋子,带木头门廊,从门廊上可以看到游泳池和餐厅,红杉高耸入云,郁郁成林,一览无余。有些树离得很近,松鼠顺着树干往上蹿的时候,皮毛上深浅不一的微妙色调都能看得清。我们在那儿度过的第一个早晨,母亲就把我叫醒,对我说:快点,帕丽,你得看看这个。窗外有一头鹿在啃着矮树。
我推着她的轮椅走过花园。我真是一景儿。母亲说。我把轮椅停在喷泉旁边,坐在离她不远的长椅上。阳光温暖着我们的脸,我们看着蜂鸟在花丛中奔突。等她睡过去,我便把她推回小屋。
星期天下午,我们在餐厅外的露台上喝茶,吃羊角面包,餐厅的屋子很大,天花板像大教堂一样,还有书架,墙上挂着捕梦网,壁炉前是货真价实的石头炉台。露台下方的平台上,有一男一女,男的长了张苦行僧的脸,女孩则留着软塌塌的金发。他们在打乒乓球,无精打采。
我这眉毛得拾掇拾掇了。母亲说。她穿着冬装外套,里面是毛衣,戴着栗色的毛线便帽,那是一年半以前她给自己织的,用她的话说,好事连连,就此开始。
我给你画新的。我说。
那就画得夸张点儿。
像《埃及艳后》里的伊丽莎白·泰勒那样夸张?
她咧开嘴,无力地笑了笑。为什么不呢?她喝了一小口茶。一笑起来,她脸上新添的道道皱纹便暴露无遗。认识阿卜杜拉的时候,我正在白沙瓦的马路边卖衣服。他说我眉毛长得漂亮。
那对乒乓男女丢开了球拍,此时正靠着木头栏杆,合吸一支香烟。他们仰头望着天,朗朗晴空,飘着少许残云。女孩的胳膊又细又长。
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今天在卡皮托拉有个美术工艺品展览会。我说,你要能去,那我开上车,咱们去看看。你要愿意的话,晚餐咱们就在那儿吃。
帕丽?
嗯?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说吧。
阿卜杜拉有个弟弟,在巴基斯坦。母亲说,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一下子扭过头,看着她。
他叫伊克巴尔,有几个儿子。他住在白沙瓦附近的一座难民营。
我放下杯子,刚要张嘴,她就打断了我。
我这就告诉你,不是吗?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你父亲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你会想明白的,过些日子就好了。重要的是他有个异母兄弟,他一直在给他寄钱,接济他。
她告诉我,多年以来,巴巴一直在寄钱,给这位伊克巴尔——我的叔叔。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每三个月寄一千美元,去西联公司,把钱电汇到白沙瓦的一家银行。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我问。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可他不这么想。再说了,很快就该由你来管账了,到那个时候,不管怎样你都会发现的。
我扭过脸,看到一只猫竖着尾巴,悄悄走近那对乒乓男女。女孩伸出手摸它。一开始,猫还有些紧张,后来就在栏杆上蜷缩起来,让女孩的手从它耳朵一直摸到后背。我思前想后。我竟然还有亲戚在海外。
妈,管账你还要管很长时间呢。我说。我尽力掩饰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一阵令人心悸的停顿。等她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又低又慢,就像我小时候,我们去清真寺参加葬礼,她提前在我身边蹲下,耐心地告诉我,我必须在门口把鞋脱掉,礼拜时必须保持安静,不能坐立不安,不能口出怨言,而且要提前上厕所,免得过一会儿再去。
我管不了了。她说。你也别以为我还能管下去。我的时间到了,你得做好准备。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嗓子堵得慌。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电锯的声音,吱吱作响,渐渐加强,粗暴地破坏着树林的静谧。
你爸就像个小孩,生怕被人遗弃。如果没有你,帕丽,他会失去方向,而且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路。
我注视着树林,阳光如洗,洒落在羽毛般的树叶和粗糙的树皮上。我把舌尖移到两排门牙之间,狠咬了一下。我流出了眼泪,血腥的味道灌满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