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25页)

这个信念在黑色洋娃娃带来的惊吓之后变得更加苦涩。娃娃也是那些天里送来的,没有附任何信件,但是其来源似乎显而易见:只有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会送她这样的东西。从上面带着的商标来看,娃娃是在马提尼克岛买的,身上穿着精美的衣服,鬈曲的头发用金丝做成,躺下时眼睛还会闭上。费尔明娜·达萨觉得十分好玩,于是便放松了警惕,白天让娃娃躺在她的枕头上,晚上则习惯了和它睡在一起。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从一个令人精疲力竭的梦中醒来,竟发现洋娃娃正在变大:它来时穿的那身漂亮衣服已遮不住它的大腿,鞋子也被脚撑破了。费尔明娜·达萨曾经听说过非洲的巫术,但都没有像眼前这件事这样令人毛骨楝然。况且,她也实在无法想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这样的男人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来。她是对的:娃娃不是车夫送来的,而是突然冒出的一个卖虾人带来的,他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楚。费尔明娜·达萨试图解开这个谜,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那忧郁的气质曾使她害怕,但生活渐渐让她相信,她想错了。这个谜一直悬而未解,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她就不寒而栗,直到婚后很久仍是如此,尽管那时她已经有了孩子,并且相信自己是被命运拣选的宠儿,是最幸福的女人。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最后的尝试是请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校长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为他们撮合。嬷嬷无法拒绝医生的请求,因为自从她所属的修会在美洲建立以来,这个家族就给予了很多赞助。上午九点,她在一个新入会的修女的陪伴下,出现在费尔明娜·达萨家。两人不得不同笼子里的鸟儿逗趣了半个小时,才等到费尔明娜·达萨沐浴完毕。嬷嬷是个男性化的德国女人,说起话来像金属发出的声音一样,目光中带着命令的神色,同她那孩子般幼稚的喜好一点儿也不相符。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她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更令费尔明娜·达萨痛恨了,只要一想起她那假慈悲的模样,费尔明娜就感觉像五脏六腑里有蝎子在爬一样厌恶。刚一出浴室门,她就认出了她,学校里所受的种种折磨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每日弥撒那难以忍受的无聊,考试的惊恐,新人会修女的卑躬屈膝,以及被精神上的空虚所毁掉的全部生活。而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恰恰相反,她带着看似由衷的喜悦同费尔明娜打了招呼,对她长高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表示惊喜,夸奖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称赞了院子的高雅品位和火盆中生长的橘树花。她吩咐新人会的修女在原地等候,并嘱咐她不要和那些乌鸦靠得太近,否则一不小心它们就会把她的眼睛啄出来。接着,她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和费尔明娜单独聊一聊。于是,费尔明娜邀请她来到客厅。

这是一次简短而不愉快的会面。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拐弯抹角上,而是单刀直人地提供给费尔明娜·达萨一次体面复学的机会。当初被开除的原因不仅可以从档案里而且可以从大家的记忆中一笔勾销,这样她便可以完成学业,获得文学学士的文凭。费尔明娜·达萨一头雾水,想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这是一位值得拥有一切的人的请求,而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让你幸福。”修女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明白了。她心想,一个因为一封纯洁无辜的信而毁掉了她的人生的女人有什么权利充当爱情的使呢?但她没敢说出口。她只是说,是的,她认识这个人,但同样也知道他无权干涉她的生活。“他唯一恳求你的,是请你允许他同你谈五分钟。”修女说,“我相信,你的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想到父亲也是这次会面的同谋,费尔明娜·达萨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我们见过两次,在我生病的时候。”她说,“现在没有任何必要再见面了。”

“只要是有点脑子的女人都明白,这个男人是全能上帝的恩赐。”修女说。

她继续述说着他的种种美德,他的虔诚,还有他救死扶伤的献身精神。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串坠有象牙雕刻的基督像的金念珠来,在费尔明娜·达萨的眼前晃了晃。这是件家族圣物,有上百年的历史,由一位锡耶纳的金匠雕琢而成,被克莱蒙四世祝福过。

“它是你的了。”她说。

费尔明娜·达萨只觉得自己血管中血液翻涌,胆子一下大了起来。“我不明白您怎么会干这种事,”她说,“您不是一向认为爱情是罪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