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则 赵州东西南北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如何是赵州?”师云:“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禅宗对一桩事情或一件东西的看法想法,与如今学校里所教的根本不同,可比唱昆曲平剧的唱法,与学校里唱歌的唱法根本不同。禅宗比《庄子》自有一份新意,跟印度佛教的亦有不一样的地方。但是佛教于禅宗仍是一累。明清的小说到底是把禅宗的名目都忘了,也不说什么老庄,而把其对事对物对人的想法看法皆来表现文章里,也表现于万民的日常言谈,及建筑、制器与衣裳里,这原是极好。但也不可就此放弃理论。明清以来只让儒教在说理论,所以成了问题。现在我们却是要把儒、老庄与禅的思想来作一次清理,为对时代可有一个新意。
如这则僧问赵州的公案,即显出了禅宗的问与答有其独自的境界,与儒的及老庄的都不同。儒是有问必答,如孔子对鲁哀公的问这问那,都答得头头是道。这当然是必要的,否则我们将什么肯定的东西都没有。老庄可是又有老庄的。老庄是有问而不知所答,如“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而这又是非常好,因为这里说的是肯定之前,万物的机先,有问题而未可有答案,所以问题即是一切。而万物的机先,有问题而未可有答案,所以问题即是一切。而万物的机先,是亦即在于既成的、肯定的事事物物里。所以一寸寸都都是创意的,自我反逆的,未知的。老庄是于儒教的自我肯定之上多了一个无限的风景。而禅僧则又在孔子的答与王倪的不答之际翻出花样来。
禅宗的是:一、问即是答,答即是问。二、问在答里,答在问里。
两个小小孩在前庭玩,两个都是刚刚学语,墙角有白蔷薇初初开出了一朵,一个小小孩说:“花!”惊异发笑,另一个小小孩也和着说,“花!”两个小小孩面面相觑,惊异发笑。那惊异里应当是问,但发笑则是解答。却好到使人不觉得是有着回答。这就是所谓问即是答,答即是问。
而僧问什么是赵州这公案,则又是教了你问在答里,答在问里。若有人读了,解说作僧问得玄妙,州答得现实,这也好,但这样的解说可适用于许多则公案,显不出这一则公案的独自性。又或有说:赵州的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是佛法四通八达的意思,这便是落了字句的窠臼。这则公案不是教的你答案,而是教你如何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这一句,可说是把如何是赵州都答尽了,而亦到底没有答尽。原来一切好的造形都是如此。
原文还有“僧云:‘某甲不是问的这个赵州。’州云:‘你是问的哪个赵州?’”我写文章就也有此经验。我写文章每是好像处在绝望之地,以与人无竞的心境,写出来了简单的句子,意有未尽,然而也罢了,自己觉得这是好的。
所以问即是答,答即是问,是发见的极致。譬如物理学者要问核子有这些现象的理由,它就只是这样的,你的问即是答,答又仍是个大疑,你只可像两个小小孩的惊异发笑。而本则的问在答里,答在问里则是造形的极致。雪峰禅师颂云:
句里呈机劈面来,烁迦罗眼绝尘埃。
东西南北门相对,无限轮槌击不开。
凡是好的造形都是含有一个大的秘密,到底也击它不开。然而又是答在问里,赵州四门车马行人进出,开了也!开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