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第8/12页)
小强一家住在阿明隔壁,他们家分管了另一片香蕉地。
这是一个复杂的家庭,倒霉到底了,复杂到电影也未必拍得清。小强的父亲好酒、懒惰、不务正业,曾娶过三个老婆。
第一个老婆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在生下小强的哥哥后与人私奔,远走他方。第二个老婆是小强的妈妈,在小强七八岁时去世,太穷,没钱看病,死在自家床上。
第三个老婆是个缅甸女人,在生下小强的弟弟后跑回了缅甸,再也没有回来。
小强14岁,个子不高,严重发育不良,没有上过一天学。他每天穿着一双破旧的人字拖,提着大塑料桶给香蕉施肥,桶大,他提不高,拖着走。
小强的父亲常醉酒误工,有时醉在田间地头不省人事,死猪一样拖也拖不动,他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蚂蚁爬了半身。小强的弟弟只有六七岁光景,还没懂事,哥哥20多岁,整日里东游西逛不好好干活儿,所以这一家人的工作大半都落到了小强头上。
小强没的选,他认命,每天吃饭、睡觉、干活儿,忙得几乎没时间发育。
阿明在他身上看到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心中不忍,有时帮他干干活儿。
小强没妈,没人教他感激人的话,只懂得龇着牙冲阿明笑,一来二去,两个人熟了许多。
一天晚上,阿明在屋里弹琴唱歌,小强推门进来蹲在一旁听得入神,一曲结束,他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阿明,问学吉他难不难。
阿明说: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有手都能弹,我教你。
阿明把吉他递过去,小强却嗖地把双手背到身后,阿明用力拽出来,然后吃了一惊。
这哪是一双14岁小孩儿的手啊!
密布的老茧,厚得像脚后跟,粗笨的手指满是皴裂的口子,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创可贴一头翘起,还不舍得撕掉,指甲盖抠在肉里,上面半个月牙印都没有。小强不好意思地说:别把琴弄脏……我去洗个手。
阿明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儿,他发现小强穿了一双极不匹配的大拖鞋。他转移话题,问这双鞋这么大是不是他父亲的,小强回答说这是上次赶集时自己买的,之所以买大的,是为了长大后还可以接着穿。
阿明不是没苦过,但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小强是面镜子,他不敢再往里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低着头,一味地弹琴。
小强忽然开口:真想快点儿长大,长大后就可以干很多活儿,挣很多钱……也不用再挨打。
他羡慕地看着阿明说:你看,你就已经长大了,真好……
阿明后来写了一首歌,叫《小强》:
他说他就有个梦想,想一夜就能长大
我问他为何那么想,他说他就想长大
云没有方向地飞,落叶不怕跌地落下
他说他很想长大
他说他只想长大……
阿明教了小强半年吉他。
香蕉树长到三米多高时,小强一家被撵出了这片香蕉地。原因很简单:父亲经常醉酒误工,疏于管理,严重影响了香蕉的长势,被农场主取消了管理资格。后来有一天在赶集时,阿明在马路边遇到小强,小强说他在帮一户农家放养鸭子,200多只,太累了,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跟阿明学习吉他。
临别,他对阿明说:别人都说弹琴唱歌没用,不能养活人。
阿明下意识地反驳:能的,能养活!
小强看着他,龇着牙笑了一会儿,摆摆手,走了。
从此阿明再没见过他,听说有人看到他在孟定的街道上捡垃圾,还有人说他在其他香蕉地里干一些杂活儿,还听到一种说法,他被送去了境外,扛枪当了炮灰兵。
(六)
香蕉终于开花了,碧绿的花苞探出枝头,一天一天往下垂。阿明的工作量也一点儿一点儿加大,三天一打药,五天一施肥,还要为每一株香蕉树安置三米多长手臂粗细的撑杆,防止香蕉树因为果实过重而侧倒或倾斜。
夜里弹琴的时候,阿明偶尔会想起小强的话:弹吉他没用,不能养活人。
他开始烦躁,香蕉园像个笼子,囚着他,笼子的铁条看不见,却也掰不断。
工作越来越累,有时又累又烦,阿明会对着香蕉树胡踢乱打一番,或者跳进河里,闭目静泡,半天不愿出来。
他抱着脑袋想,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像我一样岁数的人,里面一定也有许多爱弹吉他唱歌的人吧,他们每个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吗?他们都是怎么活的?我是不是不配弹吉他,我是不是想要的东西太多了?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河水清凉,却冷却不了这颗发烧的脑袋。
对岸傣族人的西瓜地里也成片地开满了黄色小花,白天来小河里洗澡的傣族人也一天一天多了起来。小河三四米宽,清澈见底,河底全是细沙,间或散布着一些鹅卵石,河两岸长满了翠绿的凤尾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