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第3/21页)
在当公务员之前,路平当过兵。他当过班长,拿过集团军作训科目比武前三甲。他平时走路时脖子是笔挺的,一直到现在都可以很轻易地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
按理说,对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应该早已习惯。在这理所当然的框架模式中,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逆反心?对现世存在的超越感,于他而言原点的推动力又是什么?
……我知道路平或许没那么深邃,或许他不上班只是想换种生活方式而已,多少人都有同样的想法或者类似的举动,这方面的故事乏善可陈不算新鲜。
可这些都是因何而生的呢?这种叛逃的初心,源于哪儿?
三十岁前,我好动嘴,却惰于动脑和动脚,总是说的比做的漂亮,上下嘴皮一碰就以为是在思考。2009 年春节下午,我坐在飞驰的摩托车上,隐约觉得老路的那一骨节人生和我的人生有点儿雷同,可暖风熏熏,吹得人懒得去深入琢磨缘由。
2011 年春末,我结缘禅宗临济宗做了在家弟子。在受戒的前夜,我又想起了2009 年的那个摩托车上的瞬间。
当时住在大和尚的院子,和师兄弟们晒着月亮喝普洱茶,我向诸君提及那个疑问,四川的宋师兄说:“路平么……厌离心生而已。”
他又看了我一眼说:“娑婆罹难,大家都是厌离心,生了又灭灭了又生。”
可我们这些血还是烫的年轻人,谁给我们造了这么重的厌离心?
路平忽然间的决绝导致了事实上的众叛亲离,他完全没有退路了。作为体制的逆子,他几乎被人里里外外地反面教材了一把。
路平微笑了一个星期,苦笑了一个星期,然后跑去南大街狠狠地吃了一大碗羊肉泡,然后买了张绿皮车票去了北京。
走的时候,他右手一只空箱子,左肩一把木吉他—吉他不说话,不会讥讽他,他也只剩这把吉他了。他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音乐梦想而辞职的,所以那把吉他于他而言也没什么特殊象征意义。
事实上他离开西安的时候,两手空空。
阳光晒不到的世界
在北京站下车后,路平站在广场展开双臂伸懒腰。沙尘暴前的北京天空优雅地飘扬着透明塑料袋。他想:崭新的生活来了。
这时,有个声音硬硬地戳过来:“唉,你,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
博大的北京,通过一位警察叔叔向他发出了第一声问候。和其他人一样,他在强大的威仪前,乖乖掏出了身份证。
路平飘荡北京的生活,始于此。
把钱包证件每天压在枕头下睡觉,方便面里泡双汇火腿肠,插队挤区间公交车,在臭气熏天的公共卫生间里洗澡……所有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但像跨专业修学分,勤勤勉勉,却未必见得不补考。
和很大一群北漂一样,路平也住地下室,那是阳光晒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左边隔壁地下室住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或许是受不了生存的残酷,每天半夜会哀哀地哭,女鬼一样。路平去砸门,里面就消停一会儿,过半个小时,又哀哀声起。那个男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路过的小走廊里会飘着淡淡的“马应龙”膏药的味道……或许他一直在上火。
右边地下室住着两个上访的老人。一个每天倔强地蹲在床头用鞋子抽小人,另一个见路平路过,硬塞给他一份手写的材料。卷边的绿格纸,厚厚一打,圆珠笔写的字密密麻麻,一不注意就抹得一手腥蓝。两个老人住了两个月,然后走了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一个人,一身缟素。
有天晚上,路平的房门被大力踹开,几秒钟内,拎着砍刀的人站满了屋子。一个正方形的男人歪着脑袋瞅瞅路平说:“操你大爷的……不是他。”
一群人呼隆隆地来,又呼隆隆地走了。
出门的时候,方脑袋又回头对路平说:“你也给我小心点儿……”
小心点儿?小心什么?
路平坐下以后才开始有点儿小哆嗦,他继续泡他的方便面。床单上有个45 码的大鞋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踩上去的。那个男人的T 恤上印着林肯公园的大logo 。
如果他是个喜欢听林肯公园的社会大哥该多好玩儿。
路平和我聊起一个住地下室的女人。
她在忽闪忽闪的灯泡下拦住他,丰满的胸部几乎贴着他,湿漉漉的香味像只小手,从耳后挠着他。女人搓着手,手心里都是汗,欲言又止地和路平面对面站着。
她说她想回一趟老家,但没钱了,实在是没钱了。
她说:“你来我屋,200 元就行。”
他低头侧身挤过去,潮湿的地下室通道,满墙的青霉。
她在背后弱弱地轻喊:“那你有多少?”
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有种委屈的嘶哑。他回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似乎被那个声音撩起了一丝生理反应,她乳沟间的阴影里藏着红线吊着的小小护身符……路平到底还是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