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用手机的女孩儿](第5/9页)
我们在扎什伦布寺旁边的马路边坐下,帽子摘下来,摆在前面。我记得很清楚:晚上九点半的时候,开始卖唱挣饭钱。
我一直很喜欢那些一边摆摊一边行走天涯的孩子,就像我一直很喜欢我那些一边卖唱一边流浪江湖的兄弟。他们是有骨气有廉耻、相信自力更生的孩子。
人可以向往流浪,实践流浪,但流浪是个多么美好的词汇哦,无需和落魄挂钩,也不应该和乞讨画等号,它本应跟你自身的能力和魅力合二为一。穷游这个词儿没错,但穷游的精髓不是一分钱不带白吃白喝,真正的穷游者皆为能挣多少钱走多远的路,有多广的人脉行多远的天涯。偶尔厚着脸皮蹭车是可以的,但每时每刻都琢磨着靠占着陌生人的便宜往前走,那还不如回家坐电脑前学习痴汉电车、东京热来得崇高。
我们坐在日喀则街头自力更生地唱着歌,打算买点儿包子吃。夜色渐深,街上人不多,但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带着微笑走到我们面前,微笑着听一会儿,然后放下一点儿零钱。
藏民永远是乐善好施的,不论经济社会的辐射力怎么浸渍洗礼,都改变不了藏地文化基因里“布施”这一传统。这一点,是我对藏文化至今为止始终着迷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一毛一块地给散票子,但钱再少也是心意,善意的心意。
不一会儿,人品爆发了,帽子里有了大约几十块钱。饭钱肯定够了,我想看看能不能再多挣包烟钱,就没停下。
又唱了四五首歌,这时来了几个捡垃圾的小孩子,背着蛇皮袋子,吵吵闹闹地围着我们。他们听不懂汉语,但很起劲地和着手鼓打拍子。我给他们唱红星闪闪、唱花仙子、唱哆啦A 梦,唱我会的所有儿歌,实在没得唱了,就开始唱崔健和许巍。
其实唱什么都一样,这帮孩子未必就听过我唱的儿歌,人家未必不把崔健当儿歌听。他们不会说汉话,应该是一群周边农区来的、没上过学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后藏方言,和拉萨口音差别极大。
我一边唱歌一边看着这帮孩子们乐,这边的孩子们好像有个习惯,就是不抠鼻子。每个人鼻孔眼上都糊着一块黑黑黄黄的鼻屎牛牛……加上一张黑一道白一道的花脸,那脸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汗水冲出来的一条条儿泥沟,清晰可见。衣服就更不用说了,我酒吧里的拖把也比他们的裤子能干净点儿。我让她帮忙拍了个照,那帮孩子推来推去的,谁也不肯好好和我合影。
我唱歌的间隙和她说:“接下来当是义务演出吧,反正挣的钱也够吃大包子了。”
她身旁坐着一个脏脏的小女孩儿,应该是其中年龄最小的。那小姑娘估计也就五岁的光景,一直吃着手指,盯着她锡纸烫的头发。
她摘下帽子,说:“来,你可以摸摸呀……”
我说:“你别整那些没用的,这小丫头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小姑娘听懂了,冲着她的方向,犹犹豫豫地伸出一只脏乎乎的小爪子。她把孩子的手抓住,一下子摁在自己头发上。
小姑娘“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所有的孩子都叽叽嘎嘎地笑了起来,然后挨个来摸她的头发。这会儿轮到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哎哟,别揪别揪……”。
玩了有好一会儿,又唱了几首歌。我累了,热乎乎的大包子在前方召唤我。我起身拍着屁股上的土,跟她说:“收工,走喽。”
那群流浪儿中有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自始至终手一直插在口袋里。他盯着我起身的动作,忽然走了过来……
不论正在看这段文字的人是谁,我都想告诉你,我打这段文字时双手有多么颤抖,呼吸有多么急促和粗重。
整整八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单纯莽撞青年变成了一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我早已失去了我的西藏的拉萨。可八年前的那一幕,一直在灸刺着我,一直在提醒着我这一辈子该去坚持哪些放弃哪些,该如何走接下来的路,到死之前该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
那个孩子掏出了一叠薄薄的毛票,用橡皮筋扎着,大约有七八张。又黑又脏的手,抽出里面最新的一张,递到我面前,放在我手里。
他对我说:“吐金纳( 谢谢)。”
每一个孩子都学着他的样子掏口袋,往我们手心里一毛一毛地放钱。
他们对我们说:“吐金纳(谢谢)。”
他们要捡多少垃圾才能换回这么一点点钱……我在拉萨见过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小孩子,在街头跟着游客走出去好几条街,只为了等一个可乐罐。他们捡起空罐子,你争我夺地放在嘴边舔上半天。他们要捡几蛇皮袋垃圾才能换来一毛钱,他们要挣多少个一毛钱才能挣够一罐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