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艽野羌塘尘梦凤凰](第4/5页)

成子捅捅我,说:“这老家伙刚才和人家说的什么?”

除了爱搭讪,老饭还爱和晒太阳的喇嘛们聊天,经常摘了帽子低下头让人家摸顶。他在我们中是对藏文化、密宗文化了解最深入的。他能用藏语念经文册,好像对大藏经丹珠尔甘珠儿都熟悉;对噶玛噶举四大派八小支的传承张嘴就来,他能背出几乎所有噶玛巴仁波切的名字,能详细到每个活佛转世的年庚;关于苯教《十万龙经》的一些知识,也是他给我讲的。

有一次,成子半夜给我打电话,问我看见老饭了没。

那时酒吧刚打烊,我正溜达着走到大昭寺,打算走路回仙足岛。我说我干吗要看见老饭,成子说,老饭不知道哪根儿神经搭错了,白天晒太阳没晒过瘾,今天晚上非要晒月亮,他刚刚抱着睡袋跑到大昭寺门前睡觉去了。

我乐坏了,一路小跑去参观老饭的行为艺术。一般晚上在大昭寺门前睡觉的都是从最遥远的牧区来的朝圣者们。人家是实在付不起住店的钱,所以才在法轮双鹿下蜷曲而眠,而且一般是一大家子睡成一堆。老饭哦老饭,你去凑什么热闹呢?

午夜的大昭寺空旷得好像个足球场,我能听见自己走路的声音。

拉萨的那个午夜不黑,所有天上云彩都能被看见。月光下,老饭的睡袋很好认,周围是几个裹着藏袍的灰褐色,只有他一只明黄明黄的大虫子,还是带荧光的,煞是惹眼。

我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停下,盘腿坐下。离我最近的是两个相互偎依的孩子,一个搂着一个,鼻涕干在腮帮子上,下巴搁在脑门上。小小的鼾声,两个身体微微地起伏。

不远处,老饭仰天躺着。睡袋盖到胸口,他枕着自己的手,亮亮的鼻尖,亮亮的脑袋。

我有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世界是如此澄明清朗,甚至看得清楚他一下一下地在眨着眼睛。

我没去打扰他。

……

第二天,老饭哭丧着脸坐在浮游吧的台阶上。

我一边喝酸奶一边很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很哀怨地说:你给我买份炒面吃吧。”

我说:“不买!”

他捧着脸说:“我好苦啊,我是个苦命的人呢。”

老饭在大昭寺门前美美睡到天光大亮,转经的人把他踩醒了,他醒来后发现不太对……睡袋没了。不仅睡袋没了,手表也没了,还有裤兜里的钱包和脖子上的挂件,都没了。

总之,他被偷得一干二净。

我们围着老饭站成一圈,不住啧啧称奇。你说这个贼是有多厉害,钱包挂件也就罢了,他能把睡袋从一个睡觉的人身上活剥下来,这得要多厉害的功夫,多好的心理素质啊。

老饭愁眉苦脸了一会儿,然后迅速恢复正常了。因为他想起来那个睡袋是之前从阿达那儿借来的,不是他自己的。

老饭后来又去大昭寺睡过觉,依旧被偷。

白天晒太阳的时候老饭很少掏钱买甜茶,他穷。偶尔靠当穿越导游挣来点儿钱,几天不到,他就都捐给八角街的古物摊儿了。那时候,大昭寺周边的小摊子上着实有不少好东西,他收天铁印章、老嘎乌盒,还收集了很多小的泥造像,藏语音译是“擦擦”—多半是用于祭祀。老饭曾要送给成子一件做生日礼物,那时老饭收的擦擦很多是高僧大德的骨灰擦擦,他说有加持力,大家不敢不信,但因为太信了,反而不敢冒险去招惹天龙鬼神诸护法,都怕遭雷劈。

成子没敢要,我倒是敢要,老饭却又不给了。他说,你又不是太穷,自己买去。他带我满拉萨转着淘擦擦,他自己买不起的就鼓捣我买,我背了一背包的硬泥巴回内地,差点儿在机场被当成文物贩子逮起来。

那些擦擦被拿回内地后,根本没人稀罕,完全不像老饭说得那么奇货可居。我左一个右一个地拿去送人,到最后只剩一尊品相残缺的密迹金刚。

2011 年的某天,我坐在一条漫长的航班上吃点心,邻座一个会汉语的大阪中年屌丝在翻一本文物鉴赏图册,满篇都是擦擦。我接过来读了一会儿,然后掏出纸笔算了一下账。唉,大冰哦大冰,生就是漏财命,那些擦擦如果留到现在,应该价值一辆路虎。我很羡慕地琢磨,老饭现在应该买得起丰田4500 了吧,靠着那堆泥巴,他应该算是个财主了吧。

老饭在2007 年时遇见了一个来旅行的南方女子,长得酷似蒋雯丽。小蒋雯丽电闪雷鸣地爱上了他,笃定地认为老饭就是踏着七彩祥云腾挪而来的真命天子,于是二人速度闪婚。老饭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献宝一样地带着小媳妇在北京东路上转来转去,还勾着小手指。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那个小媳妇看他的眼神,全是崇拜和敬仰,满满的爱意。她那眼神就像是皈依弟子在供养自己的金刚上师一样,完全不像在看一个秃顶的中年大屌丝。我们这帮人都没体验过被一个女人全身心仰慕的感觉,故而羡慕嫉妒得要死,眼馋得恨不得把老饭塞进酸奶筒里拿棒子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