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宋元山水意境(第7/8页)
这当然是标准的“有我之境”。早在宋代,欧阳修便说过,“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王安石也说,“欲寄荒寒无善画”。所谓“萧条淡泊”、“闲和严静趣远之心”以及“欲寄荒寒”等等,都主要是指一种主观心境和意绪。自然界或山水本身并无所谓“萧条淡泊”、“闲和严静”,因之要通过自然山水来传达出这种种主观心境意绪,本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这一困难终于由元画创造性地解决了。它开拓了宋元山水画中的第三种意境,与上述北宋、南宋三分鼎足,各擅胜场。
这里当然也就无所谓整体性还是细节性,地域性还是普遍性,繁复还是精细等等问题。元四家中如黄公望[图版48]、王蒙,或以长轴山水(《富春山居图》),或以山岩重叠(如《青卞隐居图》)著称,比起倪云林,他们所描绘的自然是更为辽阔或广远的,但其美学特征和艺术意境却与倪云林一样,同样是追求笔墨讲究意趣的元画,同样是所谓萧疏淡雅,同样是“有我之境”。
这种“有我之境”发展到明清,便形成一般浪漫主义的巨大洪流。在倪云林等元人那里,形似基本还存在,对自然景物的描绘基本仍是忠实再现的,所谓“岂复较其似与不似”,乃属夸张之词。到明清的石涛、朱聋以至扬州八怪,形似便被进一步抛弃,主观的意兴心绪压倒了一切,并且艺术家的个性特征也空前地突出了。这种个性,元画只有萌芽,宋人基本没有,要到明清和近代才有了充分的分化和发展。
从美学理论看,情况与艺术实践的历史行程大体一致。宋代绘画强调的是“师造化”、“理”、“法”和“传神”,讲究画面的位置经营。“有条则不紊”,“有绪则不杂”,“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山水纯全集》)。元代强调的则是“法心源”、“趣”、“兴”和“写意”。“画者当以意写之”,“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汤重:《画鉴》)宋元画的这种区别,前人也早已这样概括指出:“东坡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是非诗人’。余曰,此元画也。晁以道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余曰此宋画也”(《董其昌:《画旨》)。宋画是“先观其气象,后尽其去就,次根其意,终求其理”(《圣朝名画评》),元画则是“先观天真,次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趣”(《画鉴》)。从作品到理论,它们的区别差异都是很明白的。本文认为,这些区别正是美学上“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种种表现。
在讲雕塑时,我曾分出三种类型的美。(见本书第六章)上章讲词时,也指出诗境、词境之别,其实还应加上“曲境”。如所指出,诗境深厚宽大,词境精工细巧,但二者仍均重含而不露,神余言外,使人一唱三叹,玩味无穷。曲境则不然,它以酣畅明达,直率痛快为能事,诗多“无我之境”,词多“有我之境”,曲则大都是非常突出的“有我之境”。它们约略相当于山水画的这三种境界,(当然这只在某种极为限定的意义上来说)。“夜阑更秉独,相对如梦寐”是诗;“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是词;“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是诗,“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词,“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是曲;“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是诗,(但此诗已带词意)“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是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是曲。尽管构思形象、构思主题十分接近或相似,但艺术意境却仍然不同。诗境厚重,词境尖新,曲境畅达,各有其美,不可替代。雕塑的三类型、诗词曲的三境界、山水画的三意境,确有某种近似而相通的普遍规律在。当然,所有这些区分都只是相对的、大体的,不可以作为公式,刻板以求。并不是任何作品或作家都一定能纳入某一类之中,有的可以是过渡,有的可以是二者的综合或恰好介乎二类之间,如此等等…。世界是复杂的,理论上的种种区划、分析是为了帮助而不是去束缚对艺术品的观赏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