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黄金时代(第13/16页)

苏联之所以解体,是否是因冷战结束而导致的呢?这两大历史事件,虽然在表面上看起来颇有关联,但在过程上却各有其径。苏联式的社会主义,一向自诩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之外的另一选择。既然资本主义大限未到,而且看起来也丝毫没有将要离世的迹象,那么社会主义若要作为世界的另一种前途、希望,成功与否,就要看它与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竞争实力的高下了——不过,如果1981年时所有社会主义和第三世界的债务国一起翻脸不认账,并拒绝履行向西方贷款的偿付责任,我们倒很想知道资本主义将会变成什么模样——但是后者多年来几度推陈出新更上一层楼,当年经济大萧条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分别有过一次鼎力革新。70年代时,又在传播和信息事业上经历了一场“后工业式”(post-industrial)的革命转型。而社会主义国家却一路落后,这种愈演愈烈的形势在1960年后变得极为明显,它的竞争能力已经完全失去。总而言之,只要两者之间的竞争,是以两大政治、军事、意识形态强国对峙的形式出现,任何一方只要技不如人,必将遭到毁灭的下场。

此外,两个超级大国军备竞赛开支之大,均远超出其经济能力负荷。到80年代,美国的债台已经高筑到3万亿美元之巨,其中绝大部分花在军事用途上,但是这个天文数字,幸好还有世界性资本主义的系统提供缓冲。苏联的压力同样也不轻,可是环顾内外,却没有人与之共同分担这个重荷。就比例而言,苏联军费之高,约占其总产值的四分之一。而美国在80年代的战争支出虽也不低,可是却只占其数字庞大的国内生产总值(GDP)的7%。出于某种历史的原因,加上政策运用得当,原本依附于美国生存的各国经济增长壮大,甚至青出于蓝,比美国还要出色。到70年代结束,欧洲组织和日本两方的生产总和,已经超出美国60%。反过来看看苏联阵营的其他国家,却始终无法自力更生,每年尚得耗费苏联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巨款补助。从地理及人口分布来说,这些苏联希冀有朝一日可以通过革命压倒资本主义全球垄断的落后国家,总共占全世界总数的80%。可是就经济分量而言,却微不足道,居于可有可无的地位。至于科技的发展,西方更一日千里,以几何级数增长。双方差异之大,判若霄壤。总而言之,冷战从一开始,双方就是势不均、力不敌的。

可是,其原因并不是与资本主义及超级强权对抗削弱了社会主义。造成它如此下场的原因有两层:一是社会主义经济有缺陷,经济结构失衡,超速扩展;二是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更有活力,更加先进,也更具优势。因为若单就政治观点而言,就像冷战中人,喜欢以“自由世界”对“极权世界”的词汇代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分明壁垒,视两者为永远无法也不愿衔接的峡谷深渊之两壁,[10] 如果双方只是自行其是,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进行自杀性的核战争,其中一方就算再不济也可以支撑下去。因为只要能够一直躺在铁幕后面,就算中央计划式的经济效率再低、组织再松散,也可以勉强苟活,最坏也不过苟延残喘逐渐衰亡,也不至于猛然崩溃。[11]

可是,在60年代苏联式经济制度开始与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相互影响之际,便种下了社会主义被挫败的因子。70年代,社会主义国家的领袖还不肯痛下决心,着手改革经济,反而贪图一时方便省事,追逐利用世界市场上出现的新资源(例如借油价上涨大发横财,或因借款得来容易便大量举债等等);此举无异自掘坟墓(参见第十六章)。冷战中置苏联于死地者并非“对抗”,而是“缓和”。

就某种意义而言,华盛顿当局那批激进的冷战派的看法倒也不失正确。如今回望,我们可以清楚看见,真正的冷战其实已经于1987年华盛顿高峰会议之际便告结束。但是一直要到众人亲见苏联霸势已去,或寿终正寝,全世界才肯承认冷战真的已经终结这一事实。40年来堆积的疑惧仇恨,40年来军事工业巨兽的耀武扬威,不是一夜之间就可消除扭转的印象。双方的战争机器继续运转,情报机构也依然风声鹤唳,把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当成企图勾引己方上当、松弛警觉的诡计。一直到1989年苏联开始发生剧变,1991年苏联宣告解体,大家才不再能假装若无其事,更不能自欺欺人,好像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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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总的来说,国际舞台的面貌,因冷战产生了三方面彻底的改变。首先,冷战一举消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种种冲突对立,往日的恩怨情仇,在非此即彼的美苏对立之下,全都黯然失色。有的完全消失了,因为帝国时代的大业已经不再,随之而去的自是殖民时期为争地盘的你争我夺。有的风卷云散了,因为除了两大真正“强国”之外,其余在过去称王称霸的“各大强国”,如今已经沦落为国际政治里的二三流角色。彼此之间的关系,非但不再具有自主性,而且更只限于地区性意义。1947年后,法德(联邦德国)两国之所以放下世仇深恨,不再刀兵相见,并不是因为法德从此不再翻脸,事实上法国时时想跟德国闹别扭,却由于两国同属美国阵营,一起在华盛顿帐下效命,何况有美国在西欧充当领导者角色,绝不会允许德国再有出轨的行动。但是即使如此,通常在传统上,大战之后各国必定心有疙瘩:胜方唯恐败方死灰复燃,恨不得它永世不得翻身;败方则希望可以重新振作,再世为人。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局势,则不是如此。这种胜负双方顾忌心理消失之速,实令人惊诧不已。对于联邦德国与日本迅速恢复战前强大地位并再度武装的事实——不过不是核武装——西方各国很少介意,只要在事实上,这两国都臣服在美国号令之下就行了。就连苏联及其臣属,虽然与德国有过极其痛苦的经验,但是它们对于德国再起造成的威胁,也只在表面上叫骂而已,而非出于真心的恐惧。令莫斯科不能安枕的眼中钉,不是德国军队,而是部署于德国国土上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导弹。但是如今冷战时代过去,以前各大国间一直隐而不现的冲突,却极可能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