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天崩地裂(第12/14页)
其三,或许主要是属于一种反应,一种对20世纪文化革命,即在传统社会常态、纹理即价值的解体之下,产生的回音。发达世界中有许多人,在这场惊天动地的社会文化变革中成为弃儿。“社群”(community)一词,在这数十年间被滥用得如此空洞抽象,不切实际——例如“公关族”“同性恋族”等等——因为原有社会学意义的所谓社群,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再难找到。于是所谓“认同群体”(identity group)兴起,即一个人可以毫无疑惑,确实肯定地“归属”于某种“族类”;这种现象,自60年代末期开始,即在一向擅长于自我观察的美国境内为人指出。其中绝大多数,自然都诉诸共同的“族群”背景,不过但凡以集合性分离主义为目标者,都喜欢借用类似的民族主义式语言,比如同性恋捍卫者即爱用酷儿族(the queer nation)一语。
这种“新族”现象,在最具有多族群结构的国家里也层出不穷,显示所谓认同群体的政治性质,与传统的“民族自决”大相径庭。后者追求的目标,是创造出一个拥有一定国土的国家,与特定的“人群”认同,基本上属于民族主义者的思想。可是分离国土的要求,对于美国黑人,或意大利人而言,并不是他们“族群政治”的一环。同样,加拿大境内乌克兰裔的政治属性,也不属乌克兰而是属加拿大。[17] 事实上,在天生便属于异质社会的都市内部,其族群政治或类似政治的本质即在相互竞争,即不同的族群在一个非族群的国家里面,各自发挥效忠己群的心理为政治作嫁,共为分食那一块资源大饼而较劲。如纽约市政客操纵改划选区,以为拉丁裔、东方裔及同性恋团体选出代表,这种人一旦当选,所求于纽约市者自然更多。
族群认同政治,与世纪末的种族国家主义具有一项相同之处,即两者都坚称,在一个人对群体的认同里,包含着某种关系到生存和所谓与生俱来、不可更易而因此属于永久性的个人特质。而这些特质只与群体中的其他成员所共有,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拥有。绝无仅有的排他性,便成了最高定义,因为各个人类社会之间的相异性,事实上已经极为稀薄。于是,美国的犹太年轻人迫切寻“根”,因为当年指认他们为犹太族的鲜明印记已经失去效力,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隔离歧视更不复见。加拿大的“魁北克”,虽然口口声声力主自己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社会”,但是魁北克之在加拿大成为一支主要力量,却正在它褪下了直到60年代以前始终“截然不同”的鲜明色彩之后方才发生(Ignatieff,1993,pp.115—117)。都市社会中的种族成分变迁流动,若高举种族分辨群体的绝对依据,实有专断造作之嫌。以美国为例,除黑人、西班牙语裔,以及具有英国及德国血统者是为例外之外,在美国当地出生的各个民族女性,至少有六成是与外族通婚(Lieberson,Waters,1988,p.173),于是“个人的认同性”愈发需要建立在“他人的不同”之上。若非如此,我何以存?德国的新纳粹光头党,穿制服、理光头、踏着四海皆同的青少年文化的音乐起舞,若不痛打当地的土耳其人和阿尔巴尼亚人,如何确立他们的德国属性?若不尽数剪除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人,又如何在那有史以来的多数时间里面,即为各民族、各宗教混居为邻的地面上,建立起我们克族(Croat),或塞族(Serb)的“特有”性格?
这种高度排他性的认同政治,不论其终极目标为何,不论其是否要求建立独立国家,其悲剧性却在于它根本就行不通,众人只能在表面上佯装它是可以实现的事实。布鲁克林(Brooklyn)的美籍意大利人,对本身的意大利特色极为强调(可能还日益强烈),他们喜欢用意大利语彼此对谈,为自己对本来应该是母语的语言不甚流利感到抱歉。[18] 可是他们生活工作的所在,明明是美国经济社会,意大利语除了对某些极小的特殊市场而言,根本无关紧要。至于所谓黑人、印度人、俄罗斯人、或女性、或任何一种认同群体,自有其本身不可对外言喻、不可为外人了解的心理,这种说辞,只有在其唯一功能,即为鼓励这种观点的机制里,才能生存,一旦出外根本站不住脚。伊斯兰激进主义者研究的物理学,并不是伊斯兰物理学;以色列工程师学的工程学,也不是犹太哈西德派(Chassidic)专有的工程学。甚至连文化民族主义观念最强烈的法德两国,也不得不承认身在科技专家学者共同合作的地球村里,势必需要一种类似中世纪拉丁文般的国际共通语言;而今世的国际语言,恰好是英语。也许在历代的种族屠杀、集体驱逐、“种族净化”之下,在理论上,这个世界已经依种族被分裂为许多同质性的领土。然而即使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由于人口的大量流动(工人、旅客、生意人、技术专家,等等),时尚的风行,以及全球性经济无孔不入的触角,而无可避免再度变成异质性的社会,此情此景,于中欧历历在目;而此地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却曾遭过“种族净化”的毒手。此情此景,也必将发生在一个日益都市化的世界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