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天崩地裂(第6/14页)

这场危机20年的历史悲剧,即在于生产线上抛弃人工的速度,远超过市场经济为他们制造新工作的速度。更有甚者,这个过程,在全球愈演愈烈的竞争,在政府(政府也直接或间接是最大的单一雇主)肩上日重的财政负担等因素作用之下越发加速。更严重的是,1980年后,更被当时那一批仍占上风的自由市场神学不断施压,要求将工作机会,移转为以追求最大利润为目标的企业经营形式;其中尤以将就业市场转往私营公司一事,造成的影响最大。这些以营利为目的的集团,除了自己的金钱利益,当然天生就对其他一律不感兴趣。大势所趋之下,意味着政府及其他公营事业单位,不再扮演着一度被称为“最后可以投靠的雇主”角色(World Labour,1989,p.48)。而行业工会的力量,在经济不景气中及新自由主义政府的敌视之下,也日渐衰落,越发促成人工淘汰趋势的演变,因为会员工作的保障,一向是工会最宝贵的任务之一。总之,世界经济在不断地扩张,可是扩张之中,原本可以为劳动力市场上缺乏特定条件的男女自动制造工作的机制,此时的运转却显然失灵了。

换句话说,当年农业革命来到,一向在人类历史记载上占有绝大多数的农民,开始成为多余的一群。在过去,这些不再为土地所需要的数百万劳动力,只要愿意工作,只要他们做惯农活的身手(如挖土筑墙)可以重新适应,只要有能力学习新技能,随时都可以被他处求人工若渴的职业所吸收。可是,当这些职业也不再被需要时,他们将何去何从?即使其中的某些人,可以经过再训练,转行至信息时代不断扩张的高层次工作(这些工作往往越来越需要较高的教育程度),其数量却不足以吸收由旧生产线上淘汰下来的人潮(Technology,1986,pp.7—9,335)。就这个层面而言,那些仍在继续涌出乡间的第三世界农村人口,真不知下场将是如何?

至于富裕的资本主义国度失业者,如今都有福利制度可以依靠,然而,那些变成永久性寄生福利的一群,却被其他认为自己是靠自己工作糊口的人所憎恨鄙视。而穷国的失业人口,只好加入庞大却暧昧隐蔽的“非正式”或所谓“平行”(parallel)经济,男女老少,做小工、当小差、交易买卖、因利就便,也不知靠些什么法子生活着。这些人在富有的国度里则形成(或可说再度形成)愈发与主流社会隔离的“下层阶级”。他们的问题,被视为无法解决的“既成事实”,而且是无关紧要的次要问题,因为他们反正只是一群永久的少数。于是美国本土黑人在自己国境内形成的“种族聚居社会”(ghetto),[9] 就是这种地下世界社会的教科书标准实例。其实“黑市经济”(black economy)现象,在第一世界也并非不存在,研究人员曾经惊讶地发现,90年代初期,英国的2200多万户人家,竟持有100亿英镑现金,平均每家460英镑。这个数字如此之高,听说是因为“黑市只以现金交易”(Financial Times,1993年10月18日)。

2

不景气的现象,再加上以排除人力为目的的经济结构重整,使得危机20年的时代充斥了一股阴霾的政治低压。一代人以来,人们已经习惯于全面就业的繁荣,就业市场上信心饱满,大家都相信找工作不难,自己所要的差事随时就在那一个角落等待。80年代初期的萧条乌云初起,也只有制造业工人的生活受到威胁。一直要到90年代初,这种工作不保、前途未卜的忧虑,才开始降临到如英国等国白领阶层与专业人员的心头。英国境内,最繁荣的行业中,有半数人担心丢掉工作。这是一个人们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的年代,他们原有的生活方式,更早已遭到破坏,纷纷崩溃粉碎(参见第十章及第十一章)。“美国史上十大谋杀案件……八件是于1980年后发生”,通常犯案者多是三四十岁的白人中年男子,“在长久孤寂之后,挫折已极,充满着愤怒感”,因而在遭到人生重大打击如失业或离婚之后,一触即发犯下滔天大案。[10] 这种现象,难道是巧合吗?或许,甚至连对其有推波助澜之“功”的“美国境内那种日益猖獗的仇恨文化”(Butterfield,1991),可能也不尽属偶然吧?这股恨意,在80年代开始通过流行歌曲歌词公然唱出来,更显露在电视、电影日益明显的暴力镜头中。

这股失落不安的感觉,对发达国家的政治地层造成巨大的裂痕。甚至在冷战告终,西方几家国会民主政治赖以稳定的国际势力平衡状态也从此遭到破坏之前,即已出现。碰上经济不顺的年头,不管谁当政,选民自然会把罪过怪到他们头上,可是危机20年政治生态的最大特色,却在于当政者的受挫,不见得就能使在野者获利吃香。其中最大的输家,是西方的社会民主党和工党,它们借以赢取支持民众欢心的最好武器——以政府为主导的社会、经济措施——如今一一失去了它的效力。而它们的选民基石——工人阶级——也一溃而成碎石片片(参见第十章)。在跨国性的经济世界里,国内工资暴露于外国竞争冽风之下的程度更甚以往,而政府插手庇护他们的能力也更趋减低。同时,萧条气氛下,人心涣散,传统集结在社会民主大旗下的各方人士开始离心离德:有人工作暂稳(相对地),有人饭碗不保,有人仍守住带有强烈工会色彩的老区和老企业,有人则迁移到比较不受威胁、不属于工会的新区和新企业去。至于那批在坏年头里到处不受欢迎的倒霉受害者,则一沉到底,沦落为“下层阶级”。更有甚者,自从70年代开始,许多支持者(主要是年轻人或中产阶级)离开了左派阵营,转向其他运动——其中尤以环保、女性运动,以及其他所谓的“新社会运动”为著——更进一步削弱了社会民主党派的力量。90年代初期,工人和社会民主性质的政府,再度成为如50年代般稀有的现象,因为甚至连那些由社会主义人士象征性领导的政府,不管是出于自愿或勉强,也放弃了它们的传统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