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魔法师与徒弟:自然科学流派(第15/18页)
促使整个情形火上浇油者,却是科学家自己。尤其是生命科学中最具社会色彩的学科——进化理论、生态学、动物行为学,以及种种对动物社会行为进行研究的科目。他们未免过度喜欢应用拟人化的隐喻,动不动便把结论应用到人类身上。社会生物学家——或是那些将其发现煽风点火,进一步加以通俗化的人——表示,远古以前的数千年里,原始男人作为一个狩猎者,被自然挑选出来,适应并养成其广大生存空间中比较具有掠夺性的性格(Wilson,1929)。这种物质,通过遗传,甚至到今天依然牢牢控制着我们社会的存在。这下子惹恼的不只是女人,连历史学家也大为不悦。进化理论家并将自然的淘汰选择——视为生物学上的重大革命主张——分析成“自私基因”(the Selfish Gene)从事生存竞争的结果(Dawkins,1976)。如此一来,甚至连赞同“硬性派”达尔文主义的人,也不禁感到茫然,到底遗传基因的选择,与人的自我本位、竞争合作,有什么关系呢?于是科学再一次遭到批评围攻,不过说来意义深长,这一回炮火却非来自传统宗教,只有激进主义团体例外——不过这批人的意见在知识上不值一顾。如今神职中人,也接受了实验室出来的领导地位,尽量从科学性的宇宙天体学中,寻找合乎神学教训上的慰藉。所谓“大爆炸”理论,看在信者眼里,岂不正是世界是由某神所造的证据?在另一方面来说,60年代和70年代的西方文化革命,也对科学的世界观发动一股属于“新浪漫”(neo-romantic)、非理性的强烈攻击,而且随时可以由激烈先进,变得保守反动。
但是“硬性”科学纯研究的中心碉堡,不像在外围打野地战的生命科学,很少为外界的攻击所动。这种局面,一直到70年代方才改观。因为如今情况越来越清楚,科学研究,已经不能与因其技术所造成,而且几乎是立即造成的社会后果分家。真正立即引起人们讨论是否应对科学研究予以限制的导火线,是由“基因工程”(genetic engineering)而起——必然包括人类及所有其他生命形式的基因工程在内。有史以来头一次,甚至连科学家本身也发出这种疑问之声,尤其在生物学界之内。因为事到如今,某些根本上具有作法自毙性质的科技成分,已经与“纯研究”密不可分,更非事后而起的附带效果。事实上,它们根本就是基础研究本身——如基因组(Genome)计划的任务,就是标出人类遗传的所有基因。这些批评,严重破坏了长久以来,一直被所有科学家视为科学中心的基本原则(多数科学家依然持此看法),即除了在极边缘性质的范畴之内,必须向社会道德的信念有所让步之外,[23] 科学,应该随着研究追求带领的脚步,极力追求真理,至于科学研究的成果,被非科学之人如何使用,科学家无须负责。但是到了20世纪的今天,正如一位美国科学家于1992年所言:“在我所认识的分子生物学家中,没有一个人,不在生物科技工业上投下某些金钱赌注。”(Lewontin,1992,pp.31—40.)再引另一位所言:“(所有)权状况,是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的核心。”(同上,p.38。)所谓科学纯粹的振振有词,还不令人更起疑窦吗?
如今问题症结所在,不在真理的追求,却在它已经无法与其条件及其后果分开。与此同时,主要的争论,也于对人类持悲观或乐观看法之间展开。认为对科学研究应该有所限制或自我限制的人士,他们的基本假定,在于依照人类目前的状况,尚不足以处理自己手上这种旋转乾坤,能以令地球改变的巨大能力;甚至连其中带有的高度风险,也缺乏辨认能力。事到如今,即使连极力抵抗任何限制的魔法师们,也不敢相信他们的徒子徒孙了。他们表示,所谓无尽无涯的追求,“是指基本的科学研究,而非科学的技术应用,后者则应该有所限制。”(Baltimore,1978.)
其实,这些争议根本无关宏旨。因为科学家都知道,科学研究,决非无边无垠,完全自由。不说别的,单就研究本身,必须依赖有限资金的提供,便可明白。因此,问题并不在于是否应该有人告诉科学家什么可做,或什么不可做;却在提出限制及方向者,究竟属谁,并依据何种标准提出。其实对多数科学家来说,他们所在的研究单位,往往是由公共资金直接或间接支付,因此其监管大权,是在政府手中。但是不论政府多么真诚地致力于自由研究的价值,它的取舍标准,自然与普朗克、卢瑟福或爱因斯坦所认定的不同。
政府取舍的标准,依据先天的定义,不在“纯”研究本身的先后次序——尤其在这种研究所费不赀时——更何况全球大景气结束之后,甚至连最富有的国家,其收入也不再持续攀升,领先于它们的支出,人人都得开始做预算了。而其标准,不是也不能是“应用”研究的先后次序——尽管其中雇用了多数的科学家们。因为总的来说,这一类研究并非以“拓展知识”为动机(虽然有可能附带达到);它们的目标,乃是为了实用目的的需要寻求解答——比如为癌症或艾滋病找出某种治疗方法。在这里,研究人员追求的课题,并不一定是他们本人感兴趣的课题,可是却具有社会功能或经济效益——至少,也是那些项下有钱的研究科目(虽然私下里他们也许希望,这些工作可以带他们回到基本研究的本行上去)。在这种情况之下,如再空喊高调,主张人天生就需要“满足我们的好奇心、探索心、实验心”(Lewis Thomas in Baltimore,p.44),因此若对研究加以限制,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云云;或夸夸其谈,认为知识大山的高峰,一定得去攀登,不为别的——借用典型登山迷的话——“就因为山在那里”,这实在只是玩弄虚夸的辞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