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3:军队
克劳塞维茨看不到,哥萨克人的作战方法是另一种军事传统,因为他认为只有一种军事组织的形式是合理的、有价值的,那就是由国家负担军费的有组织有纪律的军队。他看不到,其他形式的军队可能照样会服务社会、保护社会,或者扩张势力——如果他们执此信条的话。他所知道的使用火药的军队在对缺乏训练或尽管受过训练,但力量较弱的敌军作战的时候,当然会百战百胜。他却没有料到,在后来的一个世纪中,那些军队履行他所宣扬的军队的天职,为追求战场上的胜利不断增强火力,结果却彼此逼成了僵局;他也没有料到,20世纪期间“中国人的作战方式”会使受他的理论熏陶培养的西方军队及其指挥官遭受久战不决、伤亡惨重的耻辱。
但克劳塞维茨的眼前就有与他受训和服役中所熟悉的军团迥然不同的军事组织,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哥萨克人是一个例子,另一个例子是俄国地主为骚扰撤退的拿破仑大军组建的由农奴组成的人民志愿民兵(opolchenie)。克劳塞维茨在提到“他们周围带武装的人群”时,无意中承认了人民志愿民兵在消灭拿破仑大军的士兵当中起到的作用。他自己就曾热切宣扬靠民兵力量来实现普鲁士的自由,他的著作《组建防御军队之要点》(Essential Points on the Formation of a Defence Force,1813年1月)为征召兵员建立国家战时后备军(Landwehr)的做法提供了基础。同样重要的是由一心要抗击法国人的激情洋溢的爱国青年组成的步兵(Jager)和自卫队(Freischützen)。在拿破仑为发动战争在各地进行的大动员中,克劳塞维茨应该会看到各种各样的联盟和从属,有的是直接征召入伍的流亡贵族,他们参军也许有爱国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们无家可归、食不果腹;有的是自愿或不自愿地被自己的祖国借给拿破仑的编制部队。最精锐的是瑞士军团,他们是根据投降(capitulation)的安排转给拿破仑的,旧制度的很多军队中都有瑞士人做雇佣兵为生;同样善战的还有波兰的长矛轻骑兵,他们起源于波兰古老王国的封建骑兵。许多出色的军团是德意志地方的一些小诸侯用来消遣的军队或保镖队伍,拿破仑剥夺了那些诸侯的独立,也接管了他们的军队。(其中一位军官,黑森大公近卫队中的弗朗茨·勒德(Franz Roeder),像当时把从军看作贵族职业的典型德意志青年那样,怀着支持希腊独立的一腔热血,以奥西恩(Ossian)和歌德的手法为我们留下了关于莫斯科大撤退最出色的回忆录。)法国在普鲁士的守军还包括来自哈布斯堡和土耳其人之间军事边界上的克罗地亚军垦战士,其实他们是从奥斯曼帝国逃过来的塞尔维亚难民;法国的皇家卫队则包括一个立陶宛鞑靼人的骑兵中队,是从金帐汗军残存的突厥士兵中招来的。证明军事组织在其存在过程中可能发生巨变的最生动的例子是讷沙泰勒营。该营是瑞士一个州的军队,拿破仑把他的总参谋长贝尔蒂埃元帅任命为那里的掌权大公;拿破仑垮台后,它转入普鲁士手中,最后成为奥国皇帝的帝国卫队;1919年,它的一些成员加入了自由军(Freikorps),这支由前军人组成的队伍在右翼军官和社会民主党政客的指挥下镇压了柏林的“赤色革命”。希特勒纳粹党暴力组织的中坚力量就是原自由军的一些成员,因此,说党卫军装甲师是贝尔蒂埃公国那支玩具似的袖珍军队的后代并不为过。
近卫军、常备军、藩属军、雇佣军、军垦兵、应征兵、农奴民兵、大草原部落的残余武士,更不用说还有拿破仑大军中的法国军人,他们有些人是作为法国大革命的公民战士入伍的,他们的热情和勇气启发了克劳塞维茨提出“战争是政治的继续”的理论;面对林林总总的各类军人,能不能理出一些头绪来呢?他们在一个训练教官的眼中也许不过是士兵而已,有些可以委以重任;有些可以做小规模袭扰或侦察之类的专项工作;有些是无用的废物;有些会给朋友带来危险,是对和平百姓的祸害。这些不同种类的人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军事形式和社会形式的相互联系。有哪些理论能够解释这些人的不同呢?
军事社会学家假设,任何军事组织制度都表现了它所依托的社会秩序,即使当大多数人口处于外来军事统治的奴役之下的时候,如诺曼人对英格兰的统治或满洲人对中国的统治,这一假设仍然有效。对这一理论阐述得最详尽的是盎格鲁-波兰社会学家斯塔尼斯拉夫·安德列斯基(Stanislav And reski)的著作——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父亲是逃亡国外的军人。他的著名论点是,每个社会都有一个军事参与比例(MPR),加以其他的因素,可用来衡量社会军事化的程度。可惜的是,安德列斯基教授的著作对普通读者来说不“易理解”,因为他为阐述自己的论点发明了一整套新词,可叹如今“通俗易懂”在学术界成了贬义词,与“肤浅”混为了一谈。不过,好在他的著作意思清晰、文笔生动,对研究成果不做道德判断,虽然他显然愿意生活在一个军事参与比例较低、军队受法律制约的社会中。与众不同的是,他对于靠在政治学杂志上发表文章推动废除军事独裁制度不抱任何幻想。甚至可以说,他对人性持有霍布斯式的悲观看法,认为斗争是自然的生存条件,像约翰逊博士一样,相信“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待上半个小时,一个就会明显地压倒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