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入“敌档”(第2/3页)
出自传教士之手的这批照片,其最具价值的,还是以异质文化的视角来打量中国人传统生活起居的那些。不要说那时中国人很少有照相机,即便有,他们对这类司空见惯的生活场景与细节,也往往习焉不察,不怎么去留意,他们更关注的,或者说更引起他们好奇的,反而是西方的新潮时尚和新奇物件。因之,这批极富社会学眼光的影像记录,便尤其珍贵。
图五,为一便装清朝地方官员,站在一所有着玻璃门窗的平房前,面对传教士的照相机镜头,留下了自己的身影和强扮的微笑。烟台开埠较早,当地的官员少不了与洋人(自然也包括传教士)打交道的机会。普鲁伊特女士在她的书中也提到,遇到突发的事变,他们也会主动求助于当地的官府,多少都能得到一些帮助,可见尽管有民众的误解与敌视,但教会组织与当地的官府还是保持了良好的关系。顺便说一句,《往日琐事》的作者普鲁伊特女士传教的地域及时段,与这批照片大致上是吻合的,书里的描述为理解这些照片提供了难得的背景信息。只是这本书的中译本,是在我接触到这批照片多年以后才出版。
图一 20世纪初,山东烟台一外国教会开办的育婴堂。
图二 20世纪初,山东烟台的一间教会印刷所。劳作其间的少年,有幸成为当地最早掌握西方印刷技术的一批中国人。
图三 1920年代,山东胶东农村出殡的场面,仪仗隆盛,极尽铺排。
图四 20世纪初,山东胶东乡村的戏台与演出。
官员身后那排用作办公抑或住宅的房屋,看上去已经有些陈旧。这种样式与格局的平房,后来又沿用了好多年,从北洋到民国,再到共和国的地方官员,说不定都曾在这座门里出出进进过,只是服装由长袍马褂换成了中山装或西服而已,其神情状貌则大有似曾相识之慨,比如照片上这位仁兄的表情,就很容易让人想到时下的某些“公仆”。
罗兰·巴特在述及肖像照片的神情相貌时,似乎更强调“血统”的影响,他认为“血统透露出来的身份比世俗身份更鲜明,更引人注目,也更可靠”。他还引用普鲁斯特评价波利尼亚克王子(查理十世的首相之子)死后相貌的话,说:“他的脸依然是他那个家族的脸,家族先于他个人的生命。”巴特说的或许不错,但世俗身份的遗传性也是根深蒂固的,尤其在中国这样延续了两千多年的中央集权体制里,古往今来,官员们的从政生态有着惊人的相似,浸润其间,其身为官员的心理、举止,潜移默化,也像基因一样,代代相袭。更可怕的,这种东西还会传染,传染给社会的其他阶层。十多年前,陈丹青在山东赴过一个饭局,虽然席间一个正经八百的官员也没有,但事后谈起那次聚餐的感受,陈丹青却慨叹说:“那天见了几乎一桌子体制的脸。”在高度官本位的社会里,有时见一张体制外的脸,比见个稀有动物都难。
图五 20世纪初,山东烟台一位便装晚清官员。其神情状貌似曾相识,很容易让人想到时下的某些“公仆”。
图六 20世纪初,山东胶东一位农民驾着独轮小车赴岳丈家省亲的情形。
图七 20世纪初,山东烟台的一个民间乐班。
图六定格了20世纪初胶东的一位农民驾着独轮车赴岳丈家省亲的情形。小车的前端驮了两布袋粮食,粮食后面坐着他的孩子,再后面是他的媳妇,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小车行进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吱扭吱扭,划破了旷野的宁静……而车子上面负载着的,是他全部的生活与希望。这张并不怎么起眼的照片,蕴含了诸多社会生活的元素,大可视作特定时代胶东农民一般生存状态的写照。这样的出行方式,在此之后又延续了好多年,一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胶东乡间依然能够见到,但已物是人非,推车的不再是照片上那个独步天地间的农夫,而已变身为有组织的人民公社社员了。
图七,是胶东某地的一个民间乐班。这张照片与一些记录红白喜事的照片贴在一起,想来是传教士在拍摄某次红白喜事时,随手拍摄了这张乐班的“全家福”。过去,凡日子过得像样点的,遇有红白喜事,吹吹打打的乐班总是要请的。从照片背景看,这家主人的屋宇堪称轩昂,当是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这种民间乐班,通常都是业余的,其中有个班主,有生意了,便临时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完事之后,各自散去。有些“做功”比较地道的乐班,在十里八乡,经过口口相传,便有了些名气,逐渐变成“职业吹打”的乐班亦有之。另有一些走村串乡的戏班,有时也兼做“吹吹打打”的营生,顺便挣点散碎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