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生命与时代记忆

摄影发明以前,人们虽然可以从镜子里或平静的水面中看到自己的容貌,但镜中或水中的映像都是即时的,不能保存和收藏,因此也就无法成为记忆的载体。摄影术的诞生,使得过去的映像得以留住,从此人们不仅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即时的自己,还能从照片里看到过去的自己,乃至已经故去的从未谋过面的先辈亲人。这一奇妙的功能,大大改变了人类审视自己的方式,也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过往记忆。

很少有人没有过翻看自家影集的经验。随着老照片一张张翻过,从其所定格的信息里,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笑靥,一种坐姿,抑或是一个饰物,一种发型,一件衣服……都能唤起无尽的回忆,许多尘封多年已经有些淡忘的陈年往事,每每透过照片中的一个个细节,活灵活现,纷至沓来。

罗兰·巴特回忆说,在母亲去世后,他曾独自走进她的房间——不久之前,他的母亲就是在这间屋里去世的。他说:“我在灯下看我母亲的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看,跟她一道一步一步地回到过去,寻找那张我爱戴的那张脸的本质。我还真找到了。”在《明室:摄影札记》里,巴特围绕母亲儿时和年轻时几幅老照片,从文化心理学的角度,探讨了照片与记忆的多重关系。虽然巴特认为“任何追忆都永远也不可能使我瞥见那个时代”,然而,当他仔细观赏那张他还是孩子时,母亲“把我紧紧抱在怀中的照片时,我却能使自己身上的一些东西苏醒,我似乎感到了皱皱巴巴的中国双绉的温柔,闻到了米粉的香味”。他还从母亲还是小姑娘时的一张照片上,看到了伴随母亲一生的品质——温柔而善良,巴特进而感叹道:“摄影曝光是一瞬即逝的,而她却把这即逝的一瞬保持了终生——彰显出来的温柔。在小姑娘的这张照片上,我看到了善良,善良造就了她这个人,使她从出生起终其一生都很善良。”

可见,老照片不仅天然地具有凝聚和唤起记忆的功能,而且还能升华记忆。

十几年前,《老照片》甫一问世,即吸引了众多的投稿者。他们纷纷拿出家中珍藏了几十年,乃至近百年的照片,娓娓道来,讲述祖辈、父辈以及自己的人生故事。这些拿着自家照片,到《老照片》里讲故事的,有许多人此前从未在任何报刊上发表过只言片语,是家藏老照片所凝聚的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唤起了他们表达的欲望。他们虽然不是什么职业写手,但围绕家藏老照片的讲述,却不乏精彩与生动。

一天,有位叫杨德峥的退休工人,家是济南的,骑着自行车找到编辑部,送来一篇稿件。几张旧照片,洋洋数千字,用钢笔写在方格稿纸上。他对接待他的编辑张杰说,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这是第一次动笔写文章,让编辑老师见笑了。然后心怀忐忑,坐在一旁,眼瞅着张杰翻阅他的稿件。文章记述了他的祖父早年通过经商改变了家庭的境遇,后经新中国工商业改造又遭遇的坎坷种种。先是母亲因病年轻早逝,祖父也在公私合营后不久离世,而他的父亲在祖父去世两年前即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被判无期徒刑,直到1980年才得彻底平反。从五岁起,他便跟着祖母生活,在颠沛流离中,与祖母相依为命……文字朴实而感人,看得张杰不住地称赞写得好。端坐一旁的老杨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告诉编辑说,直到临来前,他女儿都反对他向《老照片》投稿,说他也没上过几年学,别去丢人现眼了。老杨说着说着就有些动情:“不瞒你们说,我们家里的这几张照片和这些事,多少年了,一直在脑子里转悠,再不把它们写出来,我自己都觉得难受。”难怪他文章里有那么多的真情实感,原来这些记忆早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图一)

像杨德峥一样,在《老照片》里发表自己“处女作”的,大有人在。十几年前,有位叫邱三宝的农村青年,在武汉市一所小学的旁边租了间屋,开了一家裁缝店。他看到刚出版不久的《老照片》后,也投了篇稿件过来。文章随手写在几张没有线格、质地粗糙的白纸上(这些纸想来是他平时裁衣服画草图用的吧),讲述了他父亲年轻时不安于当农民,十几岁就开始在建筑队学手艺,常年在外闯荡的经历。随文寄来一张其父1965年在武汉长江大桥上的留影(图二)。作者在文中写道:“父亲穿着白衬衫、蓝裤子,脚上穿一双皮凉鞋,衬衣下摆扎在裤子里面,这也许是60年代城市青年的一种典型打扮吧。看上去父亲身上的农民味极淡,或许是常年在外谋生的缘故,使他看起来已经很像一个城里人了。父亲当年站在桥边,眼睛忧郁地望着远方,也许是对这种飘无定所的日子感到厌倦,也许是生活的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