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变,未必通
一、穷则变
中国人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现代化的巨大力量是在19世纪60年代之后,在此之前,欧美地区汹涌澎湃的现代化浪潮虽然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影响到中国,但统治集团就是放不下自大的架子,绝大多数中国人对此也显得无动于衷,虽然有极少数留心时务、初具世界眼光的士大夫对西方社会政治和风土人情作有一番研究与介绍,但对这个注定要引领世界新潮流的东西的认识还显得十分肤浅。相当一部分官僚士绅,对于西方的科技和物质文明一直采取贬低和不屑一顾的态度,对于西方的民主政体更是视为洪水猛兽。他们要么认为这些东西中国古已有之,不足为奇;要么断言它们纯属奇技淫巧,与中国国情不合。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这种情况才开始渐渐有所变化。
一部分疆吏,在军事和外交方面跟西人打了多年交道之后,才深切感受到,现在所遇到的对手,是“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其“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器机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弹所到,无坚不摧,水陆关隘,不足限制”。尤为难得的是,个别务实派官员已朦胧地认识到,现代化是世界潮流,在西方国家已有近百年历史,中国走现代化道路也是大势所趋,刻不容缓。用他们的话说,中国正面临着一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李鸿章就曾这样认为:“泰西各国,皆起于弹丸之地,创造各样利器。未及百年而成就如此之精,规划如此之远,拓地如此之广。岂非举国上下积虑殚精、人思自奋之效乎?中国在五大洲中,自古称最强大,今乃为小邦所轻视。练兵、制器、购船诸事,师彼之长,去我之短,及今为之,而已迟矣。若再因循不办,或旋作旋辍,后患殆不忍言。”[1]总之,只有敞开国门,学习西方长技,走现代化道路,中国才能生存于今日之世界,否则只能被这股世界潮流淹没,导致亡国灭种。
事实上,19世纪60年代出现的“自强”运动,一直是以建立现代化军事防御体系为目标,围绕着器物层面展开的。同治、光绪年间,务实派官僚对现代化的理解,后来被人们总结为这样一条公式,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到了19世纪末,在救亡课题的驱动下,中国出现了一批由旧式士大夫转化而来的近代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对现代化的认识比洋务派明显进了一大步。康有为在谈到近代西方各国的情况时,说过这样一段话:“然而是三百年间,适当欧人新世勃兴,科仑布则寻得美洲,渐乃觅得全球以增新识,意大利文学复兴后,新教出而旧教殆,于是倍根、笛卡儿创新学、讲物质,自是新艺新器大出矣。突人得大炮火药于蒙古而输之欧,于是破封建万千之侯垒,而王权成,腾扬丕天之革命波,而立宪遍于各国矣。至近世百年,诸欧治定功成,其新政新法新学新器,绝出前古,横被全球,其汽船、铁路、电线、汽球并出齐奏,绝地通天,欧人用以囊括四海,席卷大宇,无有留者。”[2]由此可见,康有为对西欧各国现代化从科学革命到政治革命再到工业革命的历史线索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不仅如此,康有为还强调,现代化是一场涉及各个领域的全面性变革,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方今(中国)累经外患之来,天下亦知旧法之敝,思变计图存矣。然变其甲不变其乙,举其一而遗其二,枝枝节节而为之,逐末偏端而举之,无其本原,失其辅佐,牵连并败,必至无功。”为了说明这一点,他区分了“变事”与“变法”两个概念。“今天下之言变者,曰铁路、曰矿务、学堂、曰商务,非不然也。然若是者,变事而已,非变法。”所谓变事,就是仅仅在经济、技术层面进行变革,而变法则是有“规模”、有“条理”、有“纲领”、有“节目”、有“宪法”、有“章程”,“损益古今之宜、斟酌中外之善”的全面性变革。因此,“不变则已,若决欲变法,势当全变。……本末并举,首尾无缺,治具毕张,乃收成效。”[3]
梁启超在他的《过渡时代论》一文中则把现代化理解为“过渡时代”所特有的现象。他认为,欧洲各国近200年来均处在过渡时代,英国算是其中“顺流而渡”的国家,法国“乱流而渡”,德国、意大利和瑞士,则是“方舟联队而渡”,美国、匈牙利“攘臂凭河而渡”,东南欧小国门的内哥、塞尔维亚和希腊皆为“借风附帆而渡”。至于中国,过去一直处在“停顿时代”,“数千年来,常立于一定不易之域,寸地不进,跬步不移,未尝知过渡之为何状也。虽然,为五大洋惊涛骇浪之所冲击,为19世纪狂飙飞沙之所驱突,于是穷古以来,祖宗遗传深顽厚锢之根据地遂渐渐摧落失陷,而全国民族亦遂不得不经营惨淡,跋涉苦辛相率而就于过渡之道。故今日中国之现状,实如驾一扁舟,初离海岸线,而放于中流”。在世界范围的现代化大潮冲击之下,中国也已经进入了过渡时代。梁启超进一步指出,在这个过渡时代,有这样几件事有待国人去做:“语其大者,则民众既愤独夫民贼愚民专制之政,而未能组织新政体以代之,是政治上之过渡时代也;士子既鄙考据词章庸恶陋劣之学,而未能开辟新学界以代之,是学问上之过渡时代也;社会既厌三纲压抑虚文缛节之俗,而未能研究新道德以代之,是理想风俗上之过渡时代也。”[4]由此看来,梁启超把政治制度、思想学术、社会风尚的变革,当成现代化过程中首先要完成的几个重要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