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9/29页)
萧皇后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她决心把错误坚持下去,决心不改弦更张,重新起用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或许可以拯救她的国家,但是决不愿拯救她的个人生活,这一点她是看得十分明白的。仅仅为了堵塞指摘者的嘴巴,她才下令撤去李处温都元帅的职务,然后下令御驾亲征。
她把希望寄托于亲征。二十三日傍晚,她派去一名亲信传旨给前线的萧干,要他做好决战的准备,明天清早,皇后要率领全体宫廷侍卫,亲自来卢沟河督战。把朝廷的命运,押在这最后的一张王牌上。
兰沟甸的胜利,使她产生乐观的想法,宋军并不是那么可怕的。耶律大石做得到的事情,她,萧普贤女也同样可以做到。没有耶律大石,难道当真天就塌了下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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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贵族统治集团越是接近它统治的后期,就越加汉化得深。这就是说,辽贵族在军事上征服了汉民族,经过若干年代,他们在文化上、在生活和意识形态领域中反而被他们的征服者所征服。文化、生活和意识形态领域中的征服是无孔不入的,最后必然要解除军事征服者的武器,而使之成为完全的俘虏。辽的朝廷到了这个时期,即使是持有最狭隘的民族观点的老派贵族们,他们满脸瞧不起汉儿,自己却也诵孔孟之书,吟李杜之诗,闲下来还得会填词作曲。一般的宗室贵族,更加是靡然从风,征歌逐色,宴饮无节,似乎生活得不像个汉族士大夫,就不足以与他们的高贵身份相称相配。这在当时已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了。
萧皇后是辽贵族的领袖,在这一点上当然也不能例外,她越是在稠人广众之间也就越发以礼度——汉家的礼法制度自持。
丈夫长期的痼疾,曾经使得这个身体和心智都十分健康的贵妇女心力交瘁。她要当那么大的一个“家”,还要小心服侍他的疾病,至少在表面上做到每一碗汤药都要她亲口尝过才放心送去给丈夫服用的程度。她始终享有丈夫对她的尊敬和依赖。丈夫终于不可避免地死去了,他的死亡不但使她坐上皇帝的宝座,还使她摆脱一个用汉家礼节的标准来衡量的贤惠妻子对于一个生病丈夫应尽的责任、义务和一切束缚。她从内心中透出一口长气来。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一个用同样标准来衡量死去丈夫的妻子也有同样多,或许是更加多的义务和束缚。她不能够忘记在臣僚面前必须压抑住这种透一口气的轻松感觉和有时会不自禁流露出来的内心喜悦。她每天必须摒除铅华、浑身缟素地以一个未亡人的身份莅朝听政,她随时不能忘记用悲戚的声音和哀悼的表情来提到“先皇帝”。这个称呼永远是以眼泪为伴侣的,然后她再兢兢业业地对臣僚们表示要保住“先皇帝”(流泪)留下的这份宝贵遗产。
单从这点表演来说,可说是十分成功。满朝臣僚,包括老派的契丹贵族、奚贵族在内对皇后都十分满意。汉儿们自然更不必说。
可是傍晚以后,当皇后已经退入内宫,追随她的只有一群亲信的宫女和内监。也就是说,当她演剧对象已经离开观众席的时候,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她愿意做的事情,而无须再勉强地以一个悲旦的角色出现。她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那一条“从今后,永不照菱花镜”——在那一段漫长的历史年代中成为所有寡妇必须遵守的戒条,在几十盏明灯、十多支大蜡烛照耀之下,她站在一面长可及身的大铜镜面前试换新装。
她有数不清套数的新装,即使在她当了寡妇以后也没有改变生平喜欢设计新装、裁制新装、改换新装的癖好。这真可算得是“寡人之癖”了。可是今晚她要试换的这套新装却是不同往常、不同凡响。它是花了几天时间,急忙赶制出来以应明天亲莅战场督战时穿戴之用的一套全银纯素明光鱼鳞细铠,加上一顶耀霜凤翅盔。它们挂在铜镜旁的壁间,眨着千百只魔鬼的眼睛,似乎正在搔爬她心头的痒处,又没有搔得很畅快。这对她构成了极大的引诱力,使她迫不及待地把它们穿戴起来,禁不住一声从内心中发出来的欢呼。
可以给萧皇后戴上许多光荣的头衔。她是贵妇人,是王妃,是皇后,现在又是事实上的女皇帝。
当她机变百出、左右逢源地协调百僚、莅朝临政时,确确实实是个政治家;当她纵横捭阖、操纵自如地与使节们进行谈判时,她很像个老练的外交家;她当上王妃后,劝说耶律淳施舍出十多万缗的钱财修庙缮寺,如今燕京城里的悯忠寺、北极庙、净垢寺三大古刹中都竖着善男子耶律淳、信女萧普贤女敬舍助修的石幢石塔,她在那里顶礼膜拜,专心朝佛,俨然就是个虔诚的宗教徒。谁又想得到当她还是个闺女的时候,就喜欢到口外塞北去参加贵族男子们大规模的围猎,夹在骑射绝伦的武士们之间,她照样骑得劣马,挽得柘弓,有时也射倒一头两头麋鹿,在胆识和技艺两方面,都不愧是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