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3/12页)
袭击队伍这番冲撞,花不了多少时间,却大造声势。不仅吓跑了迎驾的伪官们,连南薰门上的守军也都躲开了。平日老守在雉堞上,与东京百姓见面次数最多的布袋和尚拔离,这时也不见影踪,不知道到哪里参禅去了。奇怪的是南薰门两重城门洞开。瓮城之内,阒无人影,城外护城河上吊桥仍旧放下来可以通行。仿佛在邀请袭击队伍,欢迎他们出城。
这时吴革有片刻迟疑。
据侦事的斥候和现场老百姓相告,张邦昌肯定还没有进城,他们早到一步,打草惊蛇。现在既已踹翻了“迎驾”的现场,城上金军看得清楚,一定会出城报信。张邦昌岂肯再入城来自投罗网?今番袭击,又成画饼,除非是冒险冲出城去,趁张邦昌还没逃远,追上去把他捉来。
要出城从虎穴中取虎子,就难免与金人厮杀。此时金军必有准备。拔离洞开大门,似乎张开了一口大布袋,专等他们钻进去,分明是诱敌之计,出城一定没有好结果。在一刹那之间,吴革把这些前因后果都考虑到了。他甚至想到去年姚平仲中了敌人之计,全军在西城外受到围歼的教训。自己警惕千万不要成为姚平仲之续。
战争瞬息万变,它有时会出现事前没有估计到,临时无从控制的局面,也会出现强迫主持者做出违反其本人意愿的决定,来勉强适应局势。
这个时候,吴革如果毫不犹疑地做出后撤的表示,两千名铁骑大约都会默不作声地跟他走,战士们服从长官意志是战争的常例,很少会有人提出异议。但吴革迟疑了一下,在迟疑中他看到战士们的表情和内心的要求。他们多数是有经验的战士,理智告诉他们,此时出城作战,必遭覆灭,但没有一人想要撤回去。他们本来都是决死队,死在城里城外,并无两样。现在再退到五岳观或同文馆,同样也都是死路一条。凡是进退两难的时候,懦怯者只想退一步而侥幸图生,勇决者只想进一步取得有代价的死。大家虽然没有说话,都把眼睛看着吴革,督促他快快做出出城决死的决定。吴革默察形势,接受大家无声的要求,一声呼哨,拍马径行,两千名勇士跟着他一起驰出城外。
这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在城外数里之地严阵以待的不是一倍二倍,而是十倍八倍的敌军。他们再回头一看,动作迅捷得像猕猴一样的敌骑,扬旗呐喊包抄他们的后路。他们是受到敌方的四面包围了。以后就是一场铁的拼搏,血的竞流,他们不是凭体力、凭击刺骑术、凭战术,而是凭勇气、凭必死的决心作战。他们够了本,使敌人倒下去的数目与他们相等,最后还有一部分人向西郊、东郊落荒而走。也有一部分人拼命杀开一条血路,退进城内,但已是零零落落的残骑了。
吴革最后退到南薰门边,数一数跟随他的部下还剩下六名骑士,泅渡护城河时,三名骑士中箭沉死,瓮城门口的一场截杀,其余三名也因掩护主将入城丧了生。吴革趁势一纵坐骑进入仍然洞开着的城门。
其实吴革退入城内与六名骑士拼死掩护主将入城的行动,都是盲目的。在天旋地转、目眩神摇的拼死斫杀中,他们都已失去理智,失去方向感,只看到敌人比较薄弱的环节就扑上去厮杀,有路可夺就夺路而前,根本没有想到应该往哪里走。但进城以后,吴革的理智局部恢复了,他忽然想到城里还有一支向万胜门突围的队伍,那队伍里有一年多来生死与共的袍泽、战友,有六家村的许多盟兄弟,还有几万名不顾生死、一心只想跟他一起突围的老百姓,他们突围成功了?还是在城门下受到围歼的命运一个不曾逃走?他还来得及赶上他们,与他们一起战斗,一起战死。现在他又找到新的奋斗目标了。
“穿云驹”早于酣战中阵亡,他现在乘骑的是被他亲手杀死的银环将领乘骑的一匹黑马。这匹黑马似乎有为旧主子报仇之意,两三次把他从马上颠下来。不过在酣战之际,他已经腾不出时间来换乘马匹。他的铠甲罅缝中流满了血,早已凝成血糊、血块,这里有他自己的,有战友的,当然也有敌人的血。从他后脑受到致命的一击,流了那么多血以后,他一直是晕乎乎的,直想呕吐,胸口与喉咙之间似乎有一只手正在爬搔。他心想:大约走不到多少路就要倒下来了,只有一定要与那支部队会合的坚强信念支持着他,才不至于立刻倒在地上。
他跑到金水河边,那本来是他十分熟悉的道路,忽然想不起桥在哪儿。好像向右过去的一条横街上有座桥?不!金水桥在小河沿,离这里还远着哩!这时他脑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吴统制,你‘侧身偃黄河’,好大的志量!干这等大事,如何不与自家们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