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7/12页)
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推着他的膀子,在他耳朵旁软语叫醒他道:“官家醒来,官家醒来!”
张邦昌只闻到一阵阵浓烈的脂粉香气,然后睁开醉眼,看见一个盛装的丽人正用一条冷手巾捂在他的额头上,柔声说:“官家夜来喝多了,吐了一身的脏东西。”那丽人笑嘻嘻地指着地下的一个衣包,“贱妾都替官家擦洗收拾干净,只是炕上已脏,官家不如换个地方去睡。”
张邦昌虽在迷糊之中,却懂得换个地方去睡的含义,先吃了一惊,他问:“你是何人?”
“贱妾乃坤宁宫乔贵妃位下的宫人彭氏,今夜奉命前来伺服官家。”
这彭氏虽没名位,在宫内却是个出名的人物,目前就由她主管宫人之事。张邦昌入宫半个月,宫中事务也知道得不少,不免要对她仔细打量一番。只见她盛鬑丰容,体态华贵,根本不像个役使的宫女的样子。更兼明眸善盼,巧于言辞,一说话,一股香气直吹过来,熏得张邦昌目迷神醉。他在心里着急道:“不好了,今夜着了她的道儿了。”急忙定一定神,再问道:“你既是坤宁宫宫人,怎生跑到这里来伺候……伺候……朕家,是奉了何人之令?”
张邦昌在外廷表示谦挹,对臣僚自称予或称我,不敢直称朕躬。在这里,他却意识到即使称了朕也没有多大的后患,做了皇帝,不找些机会自称朕躬,岂非亏待了自己。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个自称说出口,发音不免有点别扭。那丽人抿嘴一笑,似乎把张邦昌的几根肚肠都数清楚。她毫不在乎地撒着谎,只消亲亲热热地多唤两声官家就把破绽百出的谎话都圆住了。
“官家容禀,昨日李都知传下话来,宫里分为三班,每班二人前来伺候官家。贱妾当了今夜的班,戌初就来官家身旁了,只是官家熟眠不知。”
“那两名内监哪里去了?”
“贱妾使个见识,”彭氏益发笑得前仰后合,“把那斜眼睛、没耳朵的两个奴才都支使出去喝酒,此刻想都已醉死在那里。官家休再犹豫,快跟随贱妾进内宫去。”说着,就要替张邦昌穿起衣服来。
张邦昌还有些疑虑,问道:“卿说是你们一班共有二人,还有那一个是谁?她现在何处?”
“还有一个陈氏乃贱妾的义妹,也是坤宁宫宫人,她现在坤宁宫内为官家铺衾叠枕,等候奴家把你送去。”
彭氏一半软求,一半硬拉,把张邦昌从被里拽出来,草草穿上衣服,外面披一件黄色半臂。这一件不是张邦昌日来穿的衣服,但是眼熟得紧,似曾相识。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此乃徽宗皇帝在宫中的便服,当年他作为文学侍从之官,曾在内殿几次看见徽宗穿过。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刑律中“僭服御衣者当死罪”一条条文忽然又从他的记忆中跳出来,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把半臂脱卸下来。
张邦昌既不敢加衣,也不肯移步,扭捏半天,却又不说话。彭氏且不管他,自己点亮了灯笼,回身把他全身上下照了一照,似乎要洞烛他的心肝肺腑,然后剔透玲珑地摆明了说:“官家事已至此,尚有何说?他家的江山已为你有,他家的宫室已为你据,穿他一件衣服,与宫女们饮一宵酒还怕什么来?”说着就把自己的粉靥紧紧地贴上他的面颊,让他的一把胡子刺得她的嫩皮肤又痛又痒,又咯咯笑道:“似奴家这般的妇人何足道哉!俺那义妹,年方二九,貌若仙姝,胜妾百倍,官家见了她,管保……你今夜就与她续了游仙之梦,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何妨?”
这彭氏的一贴一笑,早使他如痴如醉,忘了四罪俱发之事,何况又有胜她百倍的义妹。张邦昌迷迷糊糊地披上半臂,迷迷糊糊地被彭氏搀扶着进入他自己贴上又被她们扯去封条的内宫去了。
这彭氏虽无名位封号,确是个大有来头的人。徽宗皇帝即位前,她就在端邸给事,慧黠便捷,再加上她要取得猎获物时那种坚决和大胆的作风,深受当时尚未继位的端王所宠爱。后来却受人排挤出宫,出嫁给禁军中一名姓聂的小军官为妻。端王即位后,思念不止,又把她召入禁中。宠爱的程度,不亚于来夫人、乔贵妃等人,只因她已经有了民妇身份,不能再授以宫中的位号。讲究实际的彭氏,只要官家经常召幸,有没有位号,倒也不大在乎。她感到难受的,是宫中人故意贬损她,大家打伙儿称她为彭婆、聂婆。其实,她当时还在少艾,年龄不过二十多岁,听起来却像个七老八十的婆子。
徽宗禅代之际,彭氏随太上皇迁入龙德宫,只是受扼于郑皇后,未得见面。徐秉哲、范琼秉承金人的意志,几次恶狠狠地清宫逮人,有位分的妃嫔内夫人基本上都被清除出宫,押送金营,一般宫人也未能幸免。只有彭氏因祸得福,由于她没有位分名号,徐、范派在宫廷里的眼线张迪、邓珪偶然忘记了她,或者通过什么条件有意放她一马,居然成为漏网的大鱼。现在又进入伪楚的后宫来掌握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