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15/22页)
马母也不相信,或者是不愿相信东京沦陷的谣传。她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她跟随丈夫受困于塞外孤城宣威堡。一天,儿子马持杀散城外的青唐羌众,突围而入孤堡,传达了我军大帅知鄯州高永年恃勇轻进,被青唐羌人俘获,剖心惨杀,全线大震的消息。主持城守的马政不动声色,严禁消息外传,儿子也给禁闭起来,直到打退敌军后,才得恢复自由。这件事给马母深刻的印象,从此她懂得在这种情况下,不宜把于我不利的消息传播出去,摇惑人心。富有实干家精神的马母总是把她本身有限的知识,正确地使用于生活实践上——知识很丰富的人不一定而且往往是一定做不到这一点。现在她听到七爹带来这样一个消息,而且语气又是那么肯定,可能东京真是失守了。她不愿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特别不愿意在自己家里证实它。于是立刻阻止了七爹。
刘七爹马上会意,把那两个可怕的字吃了下去。
然后刘七爹变换了一副好像正在举行一项庄严的宗教仪式那样虔诚的神情,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用油纸紧紧裹住、外面又用麻绳仔细扎好的纸包,看起来里面是一只长方形的木匣。他双手捧着,把它横举到额角以上,恭敬地捧给马母:“此乃马参谋的遗骨。参谋忠烈殉国,老朽亲至战场找到他的遗蜕,已与种经略等丛葬在榆次山中。此事由老朽一手经营,写了标志路牌在彼。等到哪年兵戈稍戢,道路安宁,再图安葬之计。今日先捡回骨殖两块,用棉花塞定,装在木匣中,就留在尊府为家人系念。”
对于丈夫之死,马母思想上早有准备。她以同样的虔诚,双手接过,横举在额上,然后转身引导大家到内厅一座神龛前面。神龛中已供着马氏列祖以及所有殉国者的灵位。赵邦杰娘子早已点好香烛。马母口中默祷一番,就把打开纸包的木匣安放在标着“先夫忠烈马公讳政之灵”字样的牌位后面,引导家人行了礼,又退回外厅。
仪式过后,刘七爹不无得意地说起他在嵩山脚下邂逅那位旧校的经过。然后说到亨祖受命去东京之事,说到那位旧校与马氏祖孙三代都很熟悉。
“老爹可曾问过他的姓名职衔?”
“老朽问了两次,他都不肯以实相告,还说这些不提也罢。见了马太夫人就说俺曾为赵参议帐下走卒,与马都监多年相识。就托老朽问太夫人金安。”
马母想了一会儿,问道:“他不是瘦瘦高高的身体,左颊上有个箭疤?”
“不错,他的鬓颊上都留了髭须,老大的一个箭疤还是遮盖不住。”
马母叹息道:“他就是小种经略麾下参谋黄友之兄、现为都监的黄二哥,此番小种经略与先夫、黄参谋都已战死,独他逃生出来,内疚于心,故不肯以实相告。其实战阵之际,或生或死,只要他奋战过了,没干出背主卖友的勾当,何愧之有?”
“小爷慷慨受命于大军将溃之夕,这是黄都监亲眼目击的。”刘七爹这才想到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有些内愧于心,“但黄都监又说种相公已接到遗疏家信,据以入奏。但种帅帐下无人看见过亨祖,想来他必留在河东境内,伺机杀敌,为爷爷、主帅报仇。今日河东多处府城已陷敌手。但韦寿佺大哥、冯赛、李宋臣二哥留在晋北、晋南经营。他们都与廉访熟悉,一旦得知亨祖踪迹,必将引导上山。他们与赵大哥广通声气,赵大哥现在五马山寨,也必派人去打听小爷消息,重见之期,可以预卜,太夫人尽可放心静候。老朽这番行路万里,时逾半年,遍经河东、京西各地,未能访到小爷确息,辜负了太夫人的殷切期待,今日特来此告罪。”
刘七爹一面说,一面就跪拜下来。马母急忙拦住,说道:“老爹关河跋涉,行程数千里,其间几次出生入死,都为了我马氏一门。老身告谢不遑,又何来领罪之说,岂不折杀了老身?赵大嫂快把老爹搀扶起来!”刘七爹是不需要别人搀扶的,他经常夸说自己的关节伸屈自如,老而越甚,是天生的牛马走。马母一语未了,他早已像跪下去一样迅速利落地站起来了,笔直得犹如一棵劲松。“亨祖之事,老爹既已访问过多人。黄都监说他留在河东杀敌,也只是揣想之词,并无确证,只好由他去了。老天有眼,可怜见我祖孙母子叔侄,门单祚薄,万一亨祖犹在人间,他日重新见面,誓不忘老爹大德。”
严毅的马母,越过了最初感情激越的阶段,冷静地接受刘七爹的慰安。她心里明白,既然刘七爹花了那么多气力,查访无着,对孙儿的生存就不能再寄予希望。她黯然了一会儿。终于把感情控制住,没让泪水流下。两个媳妇的泪闸早已开启,她们在跪拜祖先和听刘七爹讲述亨祖情况的时候,几次都忍不住要大声哭出来,只因为马母强忍住了,她们没有权利先婆母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