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潜龙勿用:襁褓中的革命文艺(第9/10页)
诗人的热泪,
是安慰被压迫人们的甘露,
也是刷洗恶暴人们的蜜水。
假使甘露如雨也似地下,
蜜水如长江也似地流,
那么,世界还有什么污秽的痕迹?
这是诗人崭新的艺术观,“除暴安良”的艺术观。除暴安良的思想,实则便是一种“超人”思想。革命者一个常有的困扰,便是如何突破“自我”。在《自题小照》中,诗人写道:
是我,
非我;
非我,
是我,
且把这一副
不像他,
不像你的形容,
当做真我。
不满现实,便是不满“此在”的我;要突破“我”,便要投人一个“他在”。一旦觉悟到这一点,革命者便会义无反顾:
前进罢!红光遍地,
后顾啊!——绝壁重重。
革命的诗人,
人类的歌童,
我啊!
抛去过去的骸骨,
爱恋将来的美容。
这一段诗句,简直成为后来一切革命知识青年思想转变的程式。从瞿秋白、蒋光慈,到何其芳,到丁玲,直到“文革”中的红卫兵,都有一条“未来主义”之路延伸在他们的人生旅途当中。自我灵魂的解剖是革命中不能免试的一门必修课。所谓“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实际都是革命的最高超境界,但是若把它推广到没有经过革命炉火千锤百炼的一般人身上强行要求,则会走向庸俗化,演变成口头禅和狗皮膏药。“文化大革命”中的许多理论和口号本身并非不合逻辑,但是不符合现实条件,企图让精神文明程度极低的几亿人一夜之间都成为圣贤,就好比餐风饮露的气功大师强迫大家饮食革命,都不吃饭》结果只能是偷着吃、抢着吃,最后革命失败,没人再信气功,又恢复到胡吃海塞的阶段。革命文学家太多便经历过“灵魂深处闹革命”的煎熬。
苏俄之行,使瞿秋白、蒋光慈这样的革命家进修了专门的辅导课。他们决心要把自己的国度也变成那梦一般的仙境。在《莫斯科吟》中,蒋光慈吟道:
莫斯科的雪花白,
莫斯科的旗帜红,
旗帜如鲜艳浓醉的朝霞,
雪花把莫斯科装成为水晶宫。
我卧在朝霞中,
我漫游在水晶宫里,
我要歌就高歌,
我要梦就长梦。
在瞿秋白散文笔下那般寒冷、贫困的莫斯科,到了蒋光慈的诗笔下却是这般奇幻醉人,可以任意高歌长梦。诗人终于找到了可以投入自我的那个“他在”,于是便把心灵奉上了祭坛:
十月革命,
如大炮一般,
轰冬一声,
吓倒了野狼恶虎,
惊慌了牛鬼蛇神。
十月革命,
又如通天火柱一般,
后面燃烧着过去的残物,
前面照耀着将来的新途径。
哎!十月革命,
我将我的心灵贡献给你罢,
人类因你出世而重生。
这是一个造世的神话。革命是对历史的重新编码和书写,在苏俄已经写罢了第一章,而在中国,时间还刚刚开始,人们刚刚学会用公元来记时,用进化论来看待过去、现在和将来。人之所以区别于一切动物,在于他离神最近,在于他拥有神话。旧的神话读厌了、读烂了,不能支撑精神和行动了,便需要新的神话。革命就是旧神话的回收站、新神话的加工厂。每一次革命,都伴随着神话的更新。对神话的亵渎,便是对某一些人精神支柱的褒读,从这个意义上说,革命才是关乎生死存亡的《新梦》之后,蒋光慈又出版了诗集《哀中国》,在同名的一诗中写道:
满国中外邦的旗帜乱飞扬。
满国中外人的气焰好猖狂!
旅顺大连不是中国人的土地么?
可是久已做了外国人的军港法国花园不是中国人的土地么?
可是不准穿中服的人们游逛。
哎哟!中国人是奴隶啊!
为什么这般地自甘屈服?
为什么这般地萎靡颓唐?
现实的中国与仙境般的赤都相比,革命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便都产生了。如果仅从物质生活表层看,北京并不比莫斯科穷,上海肯定比彼得堡富。但是苏俄是一个井然有序的“组织”,而中国是一盘散沙;苏俄是独立自主的战士,而中国是仰人鼻息的奴仆;苏俄在没有面包的日子也可以唱着《国际歌》坚持过去,而中国却是在血泪交流中吞咽着残羹剩饭。所以,俄国是榜样,俄国是道路,中国的知识阶级就这样为民族画好了行军图。在“五卅”流血周年纪念日,蒋光慈写了《血祭》一诗:
顶好敌人以机关枪打来,我们也以机关枪打去!
我们的自由,解放,正义,在与敌人斗争里。倘若我们还讲什么和平,守什么秩序,可怜的弱者呵,我们将永远地——永远地做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