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后城头草色新(第12/49页)
李鸿章不愿意去。不是因为他被革职而闹情绪,而是他深知局面之艰难,他太了解洋人是些什么东西了。
李鸿章和洋人的交往很早。当他带领新创建的淮军进行千里大穿越的时候,他就已经和洋人有所接触了,他在其中流露出的对洋务的兴趣,让曾国藩都对他有点不放心。给他送行的曾国藩曾专门嘱咐他“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吏治洋务皆置后图”。但是,他一上船,看到外国轮船上的设备和“洋人颇恭顺”的态度后,老师的嘱咐便全忘干净了。他认为,要改变帝国的现状一定要使用洋人的某些办法,而要用洋人的办法首先就要接触洋人。运送淮军的船刚一到上海,他立即订阅了三份英文报纸并且命令手下及时翻译出来,一份送北京的总理衙门,一份送曾国藩,一份留给自己阅读。李鸿章的淮军是最早装备全套西方武器装备的帝国部队。他也是在自己的部队中最早请洋人当教官的人。在后来创办军工企业的时候,他与洋人的来往更是频繁,洋商、洋工程师和洋学者皆是他客厅里的常客。
李鸿章是最早参与帝国对外谈判的大员,这使他在帝国中是最深刻了解洋人的禀性的人。1873年,在直隶总督任上的李鸿章接待了秘鲁全权公使葛尔西尼,这是他涉足外交领域的开始。这个开始令他很不愉快。秘鲁是当时利用“猪仔贸易”即奴隶贸易从中国沿海掠走帝国劳工最多的国家之一,当时在秘鲁的中国劳工人数达11万。这些中国劳工在秘鲁受到非人的虐待,“十人有九人死于非命。”劳工们联名写下《诉苦公禀》,向帝国政府控诉,请求帝国政府的外交保护。心虚的秘鲁政府派公使来华是要求和中华帝国签订“友好条约”。秘鲁公使首先在北京遭到帝国政府的拒绝,帝国政府让他到天津和李鸿章谈。天津的谈判进行了八个月之久,李鸿章坚持先派人去秘鲁调查华人的遭遇处境,然后签订保护华工的章程,然后才能再谈别的。但是秘鲁公使坚持“华工保护不保护,全系立约不立约”的立场,并且依仗和各国列强的互相串通,向李鸿章施加压力。最后,忍无可忍的李鸿章拍案而起,声明:在秘鲁的华人无论老幼都是中华帝国皇帝的子民,如果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别说签订什么友好条约,秘鲁方面怎么掠走华人的,怎么安全送回来,一个也不能少。李鸿章的强硬态度令秘鲁公使吃惊不小,因为列强们曾告诉他,大清帝国的官员是世界上“最软弱的一群官僚”。“愕然”之后的葛尔西尼说了一句“天津是个不好的地方”,然后沮丧地回国了。
李鸿章外交观念的基点,取决于他对世界近代潮流和各国扩张野心的认识。他给朝廷的奏折中说:
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中国边境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年一大变局也!(李鸿章《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19,第44~45页。)
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麇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友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李鸿章《筹议海防折》,《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24,第11~12页。)
李鸿章认为:世界发展至今,关闭国门拒绝潮流是错误的。中华帝国如果打开国门参与世界商品经济往来,与世界各国广泛地开展贸易交流,不但可以富强自己,而且因为贸易是双边的,也就等于制约了别人,这样的制约甚至强国武力,整个地球便可“胥聚于中国”。同时,帝国的国防重点已经不是西北陆地而是东南海洋了,在某种意义上讲帝国已经没有绝对封闭的国防。西方势力不但在文化上对帝国进行侵蚀,更重要的是他们有颠覆和侵占帝国的野心,其手段是:一国制造事端,多国一起要挟。列强的“友好”和“野心”从来都是掺杂在一起的,帝国对此必须保持极大的警惕-持有这样的认识,不但百年前在帝国大员中是凤毛麟角,即使是在当代的中国也还属振聋发聩之声。更值得注意的是,李鸿章的观点是从全球商品贸易往来的角度阐述的,这不能不让百年前和百年后的人感到惊讶。
“阳托友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这无疑也是1900年大清帝国发生巨大灾难的最根本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