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后城头草色新(第38/49页)

忙活完的李莲英把行李清单给慈禧看,慈禧很仔细地看了,然后点点头。

慈禧开始发赏,赏在场的所有的人。慈禧的大方令所有的人无不惊讶。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都是袁世凯事先为她准备好的,达百万两之多。

慈禧一行走到正阳门前,她再次走出了轿,给城门下的关帝庙上香。

正阳门城楼现在是假的。真的城楼已经被洋人烧毁了。为了迎接慈禧,也为了不让她伤心,用苇席和绸缎在废墟上搭了个布景。

又有太监对慈禧说:“老佛爷,那么多洋人!”

洋人们站在被他们烧毁的城楼上,向下观看帝国的皇帝和太后拜关帝。

慈禧“仰见西人”,然后微微地“俯首而笑”。

洋人和他们的家眷们都在看见帝国皇太后的那一瞬间惊讶得叫出声来,他们惊异于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里一个60岁的女人美貌依稀可见。

6、雪后城头草色新

一场持续数天的大风雪在一个清晨骤然停止了。洁白的积雪铺展在紫禁城的琉璃瓦顶上,铺展在皇城外的胡同院落里,使整个京城显得安详而静谧。大雪遮盖了烟熏火燎的王府废墟,遮盖了一座座城墙上残留的血迹,遮盖了官员上朝的纷乱的马蹄印和车夫们拉的洋车的车辙。当太阳露出半个冻得通红的脸时,帝国的都城仍毛绒绒地躺在北方的原野之上,落满天地间的白雪令它犹如沉入梦境。

突然,仿佛天边传来的一声歌唱——这是一个女子温存细弱的声音,娇嗔着、颤抖着、缭绕着,然后一下子清亮起来,于是,整个京城瞬间被惊醒了。

漫天的风雪一停,戏班子首演的戏为“开箱戏”。今天京城里的开箱子戏是一部家喻户晓的经典剧目,名叫《玉堂春》。《玉堂春》说的是妓女苏三和吏部尚书之子王金龙相识相爱,两人共誓白头偕老。可王金龙因为银子花光了被妓院赶了出来,苏三被迫卖身于一个富商为妾。富商之妻因与他人私通而毒死了丈夫,反诬陷是苏三杀人,于是苏三被官府问成死罪。案子从洪洞上到太原衙门复审,审问者竟然是当了八府巡按的王金龙。王金龙既念旧情不能自持,又顾身份不敢相认,最后经过戏剧性的思想道德交锋,王金龙从中斡旋会审,苏三被判无罪,有情人得以团聚。《玉堂春》全戏一折又一折,不是一天一夜能演完的,而其中最熟悉的一句唱词是:“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哪怕是在与洪洞县相隔千里的京城金鱼胡同里,老人也可能在一大早起来之后,一边喂着笼子里的鸟一边哼上一句关于苏三的事。

名剧名角惹得京城人趋之若鹜,神魂颠倒。戏园子门口人山人海,日场夜场场场爆满。骡车塞满了积着白雪的街道,仆人们满头大汗地为官吏和他们的家眷挤出一条入场的通道。尽管夜场一加再加,但还是把大量的观众挡在了戏园子的外面。没有买到戏票的和没有钱买戏票的各色人等久久地流连在戏园子周围,他们在凛冽的寒气里聚集在一起,激烈地为女主角跪唱时甩长发的身段、老解差白鼻梁的扮相和“苏三离了洪洞县”唱段尾音的味道而争论不休。同时,他们巴望着能够等到散戏的时候看上一眼名角的风采。突然,空中传来苏三那凄清委婉的唱腔,人们都不由地愣住了。循着声音奔过去,原来戏园子的棉门帘高高地挑开了,这是戏班子的班主和戏园子的掌柜对前来捧场的各位的照顾,关键唱段的时候让大伙都能听见,都能大声地喊一声“好”。于是,街道上迅速地安静下来,只听得那细如游丝般的歌唱嗡嗡嘤嘤地飘荡而来,这声音牵扯着每一个人的心,使他们都站在雪地上屏住了气息:洋车夫、饭铺伙计、绸布店的掌柜、乞丐、教会学堂的学生、官府衙役、托着鼻烟壶的旗人少爷、跑买卖的外省人、赶了几个饭局骑在骆驼背上打着饱嗝的官吏和恰巧出来给主人买夜宵的老妈子,京城里的人都在节奏鲜明的鼓板中渐渐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运转的寂静的时刻。然后,突然,仿佛是洪水终于冲破了堤岸,京城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一声喊:“好——”

没有人会拒绝承认这个庞大帝国的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北方庄稼的长势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茁壮,覆盖着原始森林的黑土地的空隙中是向日葵和高粱的海洋。大量的日本货船在军舰的保护下在海港卸货,日本制造的木工工具、洋铁桶、猎枪和玳瑁梳子十分畅销。冻土解冻之前通往关内的大道上,由数百辆四套马车组成的车队一队衔接一队,它们正日夜不停地向关内运送东北的土产,沿途的车马店里住满了大碗喝酒的乐观豪爽的赶车人,他们在微醺时刻讲述的关于深山里的神灵、臀部和胸脯都丰满无比的女人以及俄国毛子生吃袍子肉的故事,成为帝国北方永远的传奇。在帝国的南方,广州码头仍然是最繁忙的贸易码头,无数货船拥挤在肮脏的珠江水面上。搬运的苦力、洋人包办、中方买办以及夹杂在货船之中的各式各样的花艇上的花枝招展的妓女,一切都使这个潮湿多雨的城市永远散发出一种类似熟透了的榴莲的气味。在另一个大城市上海,穿着干净体面的洋人隔着玻璃窗看着码头上刚到的货轮卸下,然后再去挂着一层叠着一层的豪华吊灯的大厅里倾听着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那只挂在股票交易大厅中央的亮晶晶的小铜钟果然叮叮地响起来,一个新的交易标准诞生了。而此刻,帝国古老的北京城慵懒地躺在春天和煦的日光下,城墙上被炸弹炸出的缺口和洋人们为了把铁路铺设到使馆区而扒开的城墙豁口让帝国古老的城墙显出一种怪异的模样。但是,京城人并不理会这些,它们随后就成了乡民、市民以及贩运私酒的贩子出入北京城的便捷通道。前门城楼已经凑齐了银两开始重修,每天都有不少洋人前往围观,他们对中国工匠竟然不用一颗铁钉而把脚手架搭上云霄感到万分惊奇。被烧毁的市场很快就被临时的零售席棚覆盖了,琉璃厂上的珍奇古玩格外的繁多,不少是“宫里出来的玩意儿”。花市大街除了从城西南花乡运来的大量鲜花应市之外,手工的绒花今年也格外好销,因为京城开始流行女人头上戴红绒花,无论府邸里的大太太少奶奶还是来自三河县的老妈子都讲究在鬓上插一朵。未出阁的姑娘们则在旗袍的斜襟上挂上一串,走起路来身子一扭一扭,花串一摆一摆的。南城先农坛一带的民房烧光了,正好亮出了场子,唱大鼓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耍流星的、卖膏药的和拉洋片的,集中在一起献艺,惹得那片废墟之上终日人声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