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德的希望(第2/3页)

四批敌机轮番轰炸,大地在五百磅的炸弹撞击下发疟疾似地颤抖。爆炸声汇成连续的轰鸣,弹坑里冲出一股股热浪,把四周的人像草捆似地冲走!耳膜嗡嗡发响,每个细胞都紧紧绷起。

透过慢慢散落的烟尘,大树伏倒,驮马狂奔,被炸者肢体、枪支、鞋帽、行装一起飞迸……渡口边的河滩上,布满马匹和人体的残骸和两米多深的弹坑。坑中还冒着黑烟,那是死神的呼吸。在弹坑近旁倾倒的树枝上挂着被扯烂的带血的布条碎片。一个弹坑四周,竟躺着三十多具尸体。焦煳、血腥和辛辣的气味直刺鼻腔。

渡江的人群个个脸色发灰乃至发黑,衣服全都失去了原色。许多人绑着血迹斑斑的肮脏绷带,穿着粘满泥尘的破烂便衣或军装,有的戴着帽子,有的光着头。

有许多人疲倦到极点,一登上江岸便倒卧在沙滩上喘息。

黝黑的沙滩,在鲜血的浸润下瑟瑟发抖,森林飒飒低吟。这是唱给不屈者们的《安魂曲》,悲壮、苍凉、雄浑、沉闷。

李德用抑郁的眼睛看着这一切。他那碧蓝的眸子里,昔日洋溢飞扬的热情神采已经熄灭了,显得忧心忡忡。

在这种时候,1799年苏沃洛夫元帅在阿尔卑斯山中最困难最危险然而最终取得了胜利的进军情景,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对这段传奇性的战史作过深刻的研究,反复地推敲了当时的每个细节。当红军主力离开中央苏区踏上征程时,他就预想漫漫征途上会出现类似的威武雄壮的进军。

绝艰奇险中,方能表现出雄才大略和英雄本色。

那时,苏沃洛夫率领全军,业已通过阿尔卑斯山的圣戈达隘口,进入瑞士,来到敌军背后,但因作战计划泄露,功败垂成,反被拿破仑的大将玛塞纳包围于崇山峡谷之中,处境极其危险。由于俄国军队表现了罕见的英雄主义,在前卫战斗、后卫战斗、巧妙迂回敌军阵地、战术合围和全歼被围之敌等方面,成就了化险为夷、出奇制胜的举世公认的战术范例。

恩格斯曾称赞说:这是“到当时为止所进行的一切阿尔卑斯山行军中最为出色的一次”。

当苏沃洛夫处在危境之时,有的将领绝望了。萨逊诺夫向同僚们散布悲观情绪说:

“我们整个军队都是衣不蔽体,饥寒交迫,赤脚走路……子弹已经消耗殆尽,看来,苏沃洛夫元帅的计划简直是个大失败,大错误!”

可是,当时的巴格拉齐昂将军却不这样看,他说:

“不,不,元帅的计划一点也没有错,无懈可击,堪称杰作……我们和大自然搏斗,通过了圣戈达隘口,我们已经争取了三天的时间,已经绕到玛塞纳背后来啦!”

“可是,我们陷进了绝境,被敌人包围在这里……”萨逊诺夫反驳。

“这和元帅的计划全不相干,我们已经完成了最困难的任务。只是出现了意外原因……”

这与目前的境况何其近似!想到这些,李德焦灼不安的心情得到了宽慰。一切的挫折,莫不出于意外的原因。

李德注视着湘江,他不能不佩服这支军队。他们穿着不遮日晒,不挡严寒,甚至连皮肉都遮不住的破衣烂衫;时饥时饱地吞吃着临时到口的食物;带着伤痕和病痛,迈着血迹斑斑、滞重蹒跚然而坚定的步伐,怀着不可动摇的意志和信念,面不更色地向着死神,向着茫茫无际的万水千山,以不可思议的顽强和耐力,辗转开进……

“这是熔岩的奔流!”李德曾不止一次地发出赞叹。指挥这样一支军队,可以攀越比阿尔卑斯更高的山峰,创造比苏沃洛夫所创造的更大的奇迹!

李德很想喝一杯温热的咖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伸手向特大的军衣袋里摸烟,是中国南洋烟草公司出产的普通的白金龙牌香烟,只剩了一支。他叼在嘴上,把烟盒拧了一下甩到身后。

李德在撤离苏区时,给他配有一匹白色的坐骑和一匹灰色的驮骡。两个马袋里装满他专用的衣物和食品。这种优厚的待遇,在他看来,既是生活的必需,也是对他的尊崇。礼遇的高低往往是与威望相称的。

渡过潇水,他积存的两听咖啡和五包美丽牌香烟都已经用完了。他是个大肚汉,一餐可以吃掉半斤牛肉再加一只鸡。食品也用完了。他只能与中央军委首长一样,搞到什么吃什么。

他很少骑马,也不让驮骡跟着他,那是飞机袭击的目标,所以他的供需经常脱节。

公正地说,他并不过分留恋中国同志给他的优厚待遇。他之所以吃面包、喝咖啡,仅仅是因为生活习惯。他是可以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的,但他很重视仪表。在刚刚踏上征途而敌机尚未光顾时,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望着前后行进的浩荡大军,的确产生过稀世雄才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