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德的希望(第3/3页)

有两颗炸弹在界首镇内爆炸。几座石壁房屋在硝烟烈火中坍塌,飞迸的瓦石带着与弹片同样的杀伤力,散落在五十米以外。传来女人的尖声叫喊——一种疯狂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惨叫声……

房屋在燃烧。因惊愕而近乎发疯的孩子半裸着身体四处乱窜。先期到达的红军筹粮筹款的人员,在救护受伤的群众,毫无指望地从废墟中拖出已经奄奄一息的受难者。

李德久经沙场,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地面对死亡,他已见惯不惊,没想到这个参谋的猝然死亡竟让他觉得心惊胆怯。他已经从战争的遐想中完全回到了现实,隐隐觉得作战参谋的目光,向他显示了一种陌生而又可怕的东西。

李德仿佛看到了那声音像炮弹的爆炸,声浪的碎片,带着对于历次失利的怨恨,打进他的脑海,嗡嗡直响。

在毫无制空权的情况下,已无前沿后方之分。那些骡马担架麇集的中央机关和非战斗人员,成了敌机轰炸的重点目标。

这时,李德才张目望着缓缓北流的江水。从上游下来的尸体夹在断桥的木板之间,像散而又聚的木排。江水血浆似的又黏又稠。弹痕累累的岸滩上,散乱着因负伤、死亡、疲倦而倒卧的人群,远处有人指挥着拖走被打死的骡马,在分割它的血肉之后,便急急地走向不可知的陌生世界。

理查德·尼克松曾经说过:“一个领袖必须忍受严格的自我克制、经常的风险和永不间断的内心斗争。”他李德的地位,虽然还没有达到领袖的高度(仅仅是个军事顾问),但他所经历的风险、自我克制和痛苦的内心斗争,却不比一个患难沉浮中的领袖更轻松!

天色渐渐黑暗下来,深蓝色的暮霭饱含着血腥味的硝烟笼罩着山野,绵亘起伏的紫色山丘跟远方横断天际的越城岭(俗称老山界)重叠起来。只有西方的天际还飘浮着一条殷红的霞云,似雾非雾的暮霭从江面上升起,远方的枪炮声在苍烟残阳中喧腾。夜降临在湘江两岸,给惨烈的战争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飞机已经不再肆虐,嘈杂的渡口灯火闪烁,前后左右的隆隆炮声,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轻柔清凉的晚风里充满着火药气息,淡紫色的远方天际,不时闪现着橘黄色的光亮,像盛夏季节远方的闪电。

李德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浸透他的全身,似乎一副重担沉沉地压在他的背上。他蹲坐下来,坐在老樟树隆起的冷硬的根瘤上,急切地等待着去跟司令部联系的参谋回来,却又惧怕等来的是意外信息。

离开屋子只有五十天的时间,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憧憧的黑影在湘江两岸的深红色火堆旁晃动,远处的炮火在天际闪射着危险的红光。

在死一般的静谧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庄严。他记起在湘江东岸时,曾遇见一个披着棕蓑的战士,把整个队形都破坏了。他问他为什么不丢掉这件笨重原始的东西以轻装。那战士回答说:那是他父亲的遗物。丢命也不丢棕蓑。他始终弄不懂那个战士为什么会有此想法。至此,他才隐隐感到:他并不了解农民,更不了解中国的农民。指挥一支自己所不了解的部队,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目前的景象,与李德最初的希望反差太大了。

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千难万险,踏上中央苏区火热的山野时,他就把他的全部热情、全部希望和全部幻想寄托在这块土地上了!

“夺取中心城市,争取一省或数省首先胜利!”

这是他追求的目标。这是第三共产国际的要求。

那时,他站在独立屋前,在绿油油的田间与山冈之上,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满天满地的红旗。那红色旗帜犹如石击水波似地向四方延伸开去。在巴伐利亚街垒战中没有实现的目标,在十五年后的异国土地上即将得到实现。

如今,红旗的波浪化成了黏稠的、殷红的江水,那不是夕阳投落的霞光,而是千万红军战士的生命!

英雄的梦,幻灭了。

这时,他才清醒地感到,未来的前程吉凶难料:光明与黑暗,胜利和失败相隔着一层纸。他的内心在亢奋与痛苦中挣扎。

随从人员从界首回来,告诉李德,司令部正在设置,请他暂时进村去休息。给他带来的情况是:既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

李德并没有最后失望,只是没有想到在湘江两岸会出现如此大的挫折!

“大概损失两万人!”李德嘟哝着。但他错了,大大低估了湘江一战的严重性。

他希望部队拼死渡过湘江进入湘西,不惜一切代价迅速与二、六军团会合,以求新的发展。此时此刻,任何后退犹豫便是死亡!

他同随从人员向界首走去,又向血迹斑斑的湘江望了一眼,这最后的一瞥,竟使他全神贯注地凝望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