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遵义会议的预演(第2/4页)

王稼祥全神贯注地听着。他惊异地发现毛泽东虽然一脸病容,却毫无倦意。在这个高大瘦弱的湖南人身上,似乎潜隐着某种被压抑过度的非凡的智慧和意志。这种强烈的自我抑制和禁锢,反而使他表露出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凝重的威仪和有力的气度。王稼祥注视着那只夹着香烟的农民式的大手,这只手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吗?

“在我们没有发现敌人弱点时,对于敌人的进攻……”毛泽东吸了口烟,继续说,“我们不应该即刻与之进行无胜利把握的决战。”

“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用次要力量,比如游击队、地方武装、独立团、独立营,当然也可以用一部分主力部队配合,在各方面迷惑或引诱敌人。在次要方面,主要以运动防御钳制敌人,而主力则退至适当距离转移到敌人侧翼或后方,隐蔽集结,以寻求有利战机……

“李德鄙视《孙子兵法》,这是他日耳曼民族的骄傲性格的悲哀。他不懂得在中国土地上,孙子比他的克劳塞维茨和苏沃洛夫更为有用。孙武子是怎么说的?‘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可是李德只知用正不知用奇,死打硬拼是最愚的办法。我们常说‘扬长避短’,在苏洵的《心术》中,却提出‘扬短抑长’,这和‘扬长避短’是一致的,他说‘吾之所短,吾抗吾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弄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这里,我要说几句博古同志的弱点。他很善于背诵马列主义原文,却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他言必称希腊,对自己国家的历史却知道得很少,他们从外国故纸堆里搬些教条来,只能起留声机的作用。他们对自己祖宗两眼一抹黑,怎么能用马列主义的矢,射中中国之的?……”毛泽东觉得不能说得太露太多,这会给与王明、博古、洛甫同样在莫斯科大学吃洋面包长大的王稼祥某些刺激,便把语意一转说,“博古做了李德军事理论的俘虏,却不懂得辩证法,这个弱点充分表现在广昌战役中。”

广昌战役,王稼祥因为在后方养伤没有参加,但他知道红军损失十分惨重,他想象不出那时的情形:“李德和博古亲临前线指挥,据说彭德怀跟他们发生了争吵……”

“争吵,不能解决问题,”毛泽东又点燃了一支烟,沉思良久,猛吸了几口,“争吵,也不能说明问题。在前线指挥部里,争吵、跺脚、骂娘是常有的,甚至拔出枪来要毙人……骂句‘崽卖爷田不心痛’是气话,不是问题的实质。问题的实质不仅仅是部队受损失……任何人指挥作战都有遭受损失的时候……”

王稼祥感到毛泽东说得很客观很公正,但有些困惑不解:“那么,李德错误指挥的实质在哪儿呢?”

“李德的真正要害,是整个战略战术的失误,而不在某次战斗的胜负。他很勇敢,却不善使诈,不像西方军事家说拿破仑那样,既有狮子的凶猛又有狐狸的狡猾。他不懂得隐藏自己的长。故意示弱用短,表面看来,是拙劣手笔,其实是高明的策略。他不懂得什么叫‘声东击西’,也不懂得‘若欲夺之,必先予之’的道理,他没有读《三国演义》,连虚晃一枪,败下阵来,卖个破绽,让敌将撞过来的拖刀计、回马枪都不懂……”

“战场上的角逐,的确不是简单的事。”

“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敌人要以己之长,击我之短。这就是他的堡垒战术。李德恰恰弃我之长用我之短去击敌人之长,必然陷于被动……”

“的确是这样。”王稼祥完全同意毛泽东的分析,说得十分诚敬。“‘神兵非学到,自古不留诀’这是苏轼《八阵碛》里说的。光学兵书也不行,那会变成赵括,关键在于灵活运用,战法之妙,千变万化,以至无穷……”

毛泽东此时,似乎不是向王稼祥述说,他已经沉浸在一种忘我的想象之中。他把战争诗化了,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频臾,抚四海于一瞬。在他的眼前,已不是隐在黑暗中的马袋、书箱和王稼祥的担架,而是炮火连天、硝烟遍地的战场,潇潇风雨使他对一、二、三次反围剿的鏖战,燃起强烈的怀念。他的思绪在波澜壮阔的战场上来往驰骋。

雨后复斜阳,

关山阵阵苍。

他多么希望指挥一支浩荡的大军去创造人间奇迹啊!正像两年后,在他确实把握了领导权时,写的那首《沁园春·雪》:

……

惜秦皇汉武,

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

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

咸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

他们实在算不了什么,而且已经“俱往矣”了。“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