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7/10页)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白希幽幽地说,吐出一口浓烟。谢有盼听了这话,呆在原地不动了。他强烈地感受到,白希身上那股智慧的力量正透过青色的烟雾朝自己压来。

“我看过你的档案,咱们师生一场,我就开导开导你。我受发落到此,自认为和你有些缘分,说话就不拐弯了。你有抱负,也有包袱。当年你父亲在朝鲜的时候,你和谢有根因为有同学后面说闲话就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县领导都来了。校长跟我说过这事,是因为这事,你哥哥才咬牙去参军的吧?”

“他一直想参军……算是惹了他的心事儿吧。”

“嗯……我在参加革命之前,一直在北京上学。我的父亲当时在北洋政府做事。呵呵,我是大官僚大地主出身哪!军阀混战,后来冯玉祥的部队抓了我的父亲,那年我十六岁。在学校里原本很风光的,父亲出事后,连喜欢我的姑娘都跑了!那段日子啊,受尽了白眼和排挤,怨恨过,愤怒过,我一直引以为傲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成了阻碍人民革命的封建官僚,我当时根本接受不了。后来蒋介石打败了冯玉祥,他也再没翻过身来。解放了,他眼看这要被宣正名份了,一场大病却没有熬过去。我当时如果就那样沉沦下去,就回家种地了,可我不甘心,总想找个机会翻过身来,于是我就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在鬼子的地盘和国民党的地盘干了十年。这么多年下来,满以为翻过身来了,可这不,我到头来不还是个右派?”

“……我爹前年也也被定了个右倾……我的成分不好,也不知道学校让不让我考大学,即便考上,也不知道人家敢不敢要……”

“咱们学校还好,领导们还是很看重升学的,而且不少学习好的都和你出身差不多,都算进‘黑五类’里了,不能一概都抹下去,考得上学校会尽量开绿灯的。至于大学里要不要,那就不好说了。”

“要不要我都算完成个心愿,反正在家也没啥意思,不如在学校待着。我爹隔几天就去汇报几次,村里人虽然白眼不多,但是也都不怎么来往了。”

“有盼,你的父亲打鬼子、打国军、打朝鲜,他为新中国奉献了很多,但是他在人们眼里,属于半路革命,他在国军的那段历史变成反动的历史了!而事实上他是问心无愧的,他做了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是值得你骄傲的!如今别人怎么评价他,其实与你,与他自己都无关了!那些所谓的‘荣誉’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我的父亲临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说,这一辈子他无怨无悔,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李鸿章那么拔尖的外交家,为国家操劳一生,可还是落下个卖国贼的恶评……有盼你要记住,别再为父亲遗憾,更别怨恨你哥哥,他们凭良心做事没有错。那样的时代,普罗大众都只是被滚滚潮流推着走的,大家根本就无从选择,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做什么’上面,而在于‘怎么做’上面。而‘怎么做’,有人凭良知,有人不凭良知……你现在学习这么用功,可你真的认为去了北京,创出一番革命事业,就可以洗刷掉心中那并不存在的耻辱么?孩子啊,天下荒唐,自己不能荒唐!父亲和哥哥永远是亲人!我老婆是地主恶霸出身,成分极差,组织上让我和她划清界限。哼哼,休想!我干了大半辈子革命,为的不就是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家庭富足和融么?如果最后连自己患难与共的老婆都不能认,那我还叫什么共产党员?还是人么?”

“可这是阶级路线问题啊,你已经是右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分子了,是下放到这里的,不怕再加上新的帽子?”

白希的话重重砸在谢有盼的心坎上。白希此时剑眉挑立,虎目圆睁,谢有盼突然觉得,这个又黑又胖的右派在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一个风流潇洒的魅力青年,为了不和老婆划清界限,他宁愿放弃自己半生的革命功绩,这得要多大的决心?

“帽子多个一顶两顶不算啥,摘不摘也不算啥……人们太希望国家快速发展迎头赶上了,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一味求快就容易违背规律,就会摔大跟头,不能再犯苏联的错误啊……有盼,你有抱负是好的,但是抱负不能用偏激的方式实现,不管作甚么,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你的父亲,你的哥哥……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和你的父亲决裂?”

“……白老师……我并不是怪他们……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是想过和他决裂……但是……当然不忍心……我真的想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到北京去闯一片天地,改变一下自己,也给我家带来点好的影响,留在这县城里也没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