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译序(第5/8页)

斯蒂芬森另一个角度的观点显然也适用于《撞车》:“J.G.巴拉德作品的一个中心是超越的问题,亦即越过、逃离物质世界、时间和空间、身体、感知和普通自我意识的限制。这一主题在不同方向上充满了作者作品的大部分,并常被评家误解为一种对退化、衰败、崩溃和混沌的虚无主义或是宿命论的先入之见……超越的主题所代表的并不是一种对人类价值和目标的否定,而是肯定最高的人文和抽象理想:恢复人作为一种真实而独立的存在。”[26]

《撞车》是巴拉德思想超前于时代的例证之一,它所描述的画面在媒体中已经被越来越多地播放。1989年由塚本晋也执导的日本最重要的赛博朋克电影《铁男》便被学者用来与《撞车》进行比较[27]。1997年戴安娜王妃车祸身亡之后两周,英国作家萨尔曼·拉什迪在《纽约客》发表名为《撞车》的文章,将车祸与这部作品联系起来:“巴拉德的小说将我们文化中的两种色情恋物癖——汽车和明星——通过性感的暴力(一次车祸)集合到了一起,创造了一种如此令人震惊以致被认为是淫秽的效果。在戴安娜之死的例子中所添加的照相机,调出了一杯比巴拉德原著中更加强大的死亡与欲望的鸡尾酒。”[28]

记忆和欲望写下的神话:《混凝土岛》

“小说是神经内科的一个分支:神经和血管的场景是记忆和欲望写下的神话。”[29]巴拉德的这句话应该是概括《混凝土岛》的最好方式。在对于巴拉德作品的解读中,不应忘记他经过医科训练的专业知识和观察力,这种素质比巴勒斯所说的“外科医生的精准”要更全面。主人公虽然是一位建筑师,但在困境之中久病成医,对自己的身心状况异常敏感。每一处伤痛的变化,和每个时刻精神状况的起伏,都被观察和记录着。他在探索一座陌生岛屿的同时,也在探索内心交织的记忆和愿望,而这两片风景常常叠印、融合,以至于他会感到岛屿的生命,甚至觉得自己便是岛屿,而在另一些时刻则会清晰感到探索和征服岛屿的需要——换言之,取得对自己内心的彻底掌控。

与《撞车》不同,《混凝土岛》开篇发生的车祸纯属意外,除了使主人公受伤和被困,它造成的额外破坏,是在这位高级职业人士常年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撕开一道裂缝,长期被压抑的真实人性得以释放出来。他每天检视自己身体的同时也检视着他往昔熟视无睹的城市道路、建筑和天空,观望着不息的车流,游走于自己的精神孤岛。借巴拉德所言:“马克斯·恩斯特、萨尔瓦多·达利、乔治·德·基里科和保罗·德尔沃的经典超现实主义画作中,时间和空间的法则常被取消,现实被解码,以发现日常生活后面的超现实性。”[30]

和《摩天楼》相比,《混凝土岛》展现的是一座倒卧在高速公路之间的摩天楼废墟,被困其中的主人公每天都在探索它的不同楼层,最终与其中的神秘居民对话、争斗、和解、告别。帕迪认为,巴拉德城市小说中的人物可能会以为他们是孤立于世的,但发生的灾难总是暴露这不过是一个幻影。与其他学者不同,他认为巴拉德在三部曲中“向我们展示的并不只是孤立中的人,而是那些自以为已经把自己从世界中移除的伦敦人”。[31]这种自我孤立的现代病症,可以从主人公往日分裂的感情生活和对陌生家具的喜爱中观察到,但当他遭遇真的孤立,却又不禁回忆起家庭甚至童年,然后遇见他原本无缘在这座城市中相遇的其他居民。“通过一种平凡的‘原始主义’的举动,个人能够通过与一种文化缺席的暴力领域进行互动来发现一个更深层、更本真的自我。”[32]贡肖雷克的这一观点其实适用于整个“都市灾难三部曲”。

《混凝土岛》与《鲁滨孙漂流记》的相似之处已经被多位评论家探讨过——事实上,巴拉德的主人公直接把自己与这位三百多年前被困荒岛的人相类比。《鲁滨孙漂流记》一直被认为是殖民冒险的寓言。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指出,鲁滨孙·克鲁索“是不列颠殖民者的真正原型,正如星期五是被殖民民族的标志一样”。[33]和笛福相比,巴拉德把殖民地安排在英帝国的心脏中心,被现代人造结构所包围,那是主人公作为一个建筑师和市民所熟悉但如今却不可及的现代世界,而他被放逐的岛屿却只有文明的废墟,正被优美但又不时令人生畏的修长野草所吞没——巴拉德所塑造的蛮荒之地几乎是超现实的,而它的原住民有着比主人公更不寻常的遭遇。《混凝土岛》作为经典荒岛故事的现代版,场景和人物都极其精简,从而尽显巴拉德经营内心——风景互动模型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