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导读韩松的『鬼魅中国』(第6/7页)
2008年5月12日的那场大地震中,中国人被灾难连接成一个情感上的共同体,救援过程中的感人事件一度成为民族精神的洗礼,但随后也暴露出饱受非议的问题:较之于周围的其他建筑,部分倒塌的学校似乎存在着质量不合格问题,地方领导下跪请求失去孩子的家长不要上访,等等。在小说中,韩松把他早在《宇宙墓碑》中便已开始的关于死亡的形而上思考,延续到了当下的历史进程里,将媒体对再生砖的新闻报道大量引入小说,在现实和虚构的调配下,讨论了大地震的创伤和所谓新生的问题。鲁迅曾在《狂人日记》里提出的那个封建礼教下吃人与被吃的文化问题,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对照物:逝者已矣,纠缠于过去又有何益?幸存者若不借着遇难者的尸骸作再生材料,又能如何?新生是比真相更重要的事情,它必须以忘怀为起点……有趣的是,作者选择了一个人物作为叙事者——两名灾难幸存者组合成新家庭后生育的后代。故事中,再生砖在展览时只保留了瓦砾和麦秸的成分,而尸体部分则被有意回避掉了,“它们显得像是取自世界上随便一块土地,而并不必然与灾区发生联想”。于是,那与死亡和血肉相关的惨痛历史,也就被有意无意地淡漠了。而“我”作为幸存者精神再生后的物质结果,对于那场灾难的记忆、回忆、思考,都永远无法找到明确的答案,许多疑惑“至死也未能弄明白”,就像“母亲”在祭奠亡灵们时所说的那样,“不要多想我们这边的事,那是想不清楚的”。震区成了旅游观光的景点,“活人要感谢死人”。在这里,韩松习惯性的晦涩叙事在这个灾难后出生的叙事者身上获得了一种形式的合法性,而他擅长的暴力修辞正像再生砖中不再被看见的尸体成分一样,消弭于字里行间,直到最后一幕,老迈的母亲和观光游客聊起往事,那些血腥的词句才在举重若轻的对话中显形,借着母亲的口,用来重现当年地震时的凄惨场景。在家常般的闲谈中,被回避的历史影像在虚构的奇异未来中陡然现身,之前节制的修辞到这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而在将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引入到“异世界”的过程中,写作者本人也在对现实和经验的变形和重组中,完成了一次自我拯救和再生。换句话说,再生砖的悖论——记忆和遗忘、死亡和新生、可见与不可见——在叙事对象、叙事文本形态、叙事者自身、叙事外的历史之间,获得层层展开。
《再生砖》可以说是韩松近年来最优秀的短篇。即便如此,它距离我们所熟知的文学经典仍有差距。但是,这种粗砺本身不仅仅是作家个人的艺术水准问题,更是时代或者说“鬼魅中国”为作家所设置的障碍。这意味着,我们不应该以“主流”的标准和经验,到韩松作品里去发现和确认那些我们早已熟悉的事物,去论证它和经典的差距,而恰恰应该注意那些令我们感到陌生的东西,由欧美、日本、前苏联所奠定的科幻范式和命题,如何在韩松笔下被借用、改造、延伸,以便探讨中国人——一个古老的农耕民族——在通往现代化的过程中所遇到的种种困境,并用来排解个人的苦恼,这些苦恼是在过去的噩梦和未来的憧憬相互交织的螺旋曲线中生成的,并通过一种陌生的、严肃的文学形态获得表达。
难于辨识是一切新事物的必要条件。这并不是说,“新”一定胜过“旧”,而只是说,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先锋派”作家如今纷纷成为“主流”,开始致力于书写希望能够进入文学史的“经典”气味的作品时,仍然需要有一些作家心无旁骛地从事某种先锋性的文学实验。“先锋”在这里不是特定时代的文学运动、流派、主张或文学技法,而是一种探索精神:用敏锐的触觉去捕捉时代的脉动,在动荡的历史进程中去窥探未来的第一缕光芒,在苦苦摸索中不断失败和重试,寻找那个最契合当下、最有生命力的文学形态。这种探索最终可能完全失败,但属于未来的事物正酝酿其间。
(本文英文版Gloomy China: China's Image in Han Song's Science Fiction,由Joel Martinsen翻译,发表于美国《科幻小说研究》杂志[Science Fiction Studies]“中国科幻专号”[2013年3月],收入本书时内容稍有修改。)
[1]双生子佯谬,一个有关狭义相对论的思想实验,由法国物理学家朗之万在1911年提出,以此质疑狭义相对论的时间膨胀效应。——编者注
[2]韩松的日常工作极为繁重,他习惯于在上班前和下班后的空隙,以及清晨四五点钟写作,作品数量极为可观,据他本人说,目前仍有上百万字的作品未曾发表过。同时他深受失眠困扰,他微博的发布时间表明他常常通宵不眠。韩松的微博:http://weibo.com/hansong。——本文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