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墓碑
上篇
我十岁那年,父亲认为我可以适应宇宙航行了。那次我们一家伙去了猎户座,乘的当然是星际旅游公司的班船。不料在返航途中,飞船出了故障,我们只得勉强飞到火星着陆,等待另一艘飞船来接大家回地球。
我们着陆的地点,靠近火星北极冠。记得当时大家都心情焦躁,船员便让乘客换上宇航服出外散步。降落点四周散布着许多旧时代人类遗址,船长说,那是宇宙大开发时代留下的。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在一段几公里长的金属墙前停留了很久,跟着墙后面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场面。
现在我们知道,那些东西就叫墓碑了。但当时我被它们森然的气势镇住,一时裹足不前。那是一片辽阔的平原,地面显然经过人工平整。大大小小的方碑犹如雨后春笋一般钻出来,有着同一的黑色调子,焕发出寒意,与火红色的大地映衬,着实奇异非常。火星的天空掷出无数雨点般的星星,神秘得很。我的少年之心忽然地悠动起来。
大人们却都变了脸色,不住地面面相觑。
我们在这个太阳系中数一数二的大坟场边缘只停留了片刻,便匆匆回到船舱。大家表情很严肃和不祥,而且有一种后悔的神态,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不敢说话,却无缘无故有些兴奋。
终于有一艘新的飞船来接我们了。它从火星上起动的一刹那,我悄声问父亲:
“那是什么?”
“哪是什么?”他仍愣着。
“那墙后面的呀!”
“他们……是死去的太空人。他们那个时代,宇宙航行比我们困难一些。”
我对死亡的概念产生感性认识,大约就始于此时。我无法理解大人们刹那间神态为什么会改变,为什么他们在火星坟场边一下子感情复杂起来。死亡给我的印象,是跟灿烂的旧时代遗址紧密相连的,它是火星瑰丽景色的一部分,对少年的我拥有绝对的魅力。
十五年后,我带女朋友去月球旅游。“那里有一个未开发的旅游区,你将会看到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事物!”我又比又画,心中却另有打算。事实上,背着阿羽,我早跑遍了太阳系中的大小坟场。我伫立着看那些墓碑,达到了入痴入迷的地步。它们静谧而荒凉的美跟寂寞的星球世界吻合得那么融洽,而墓碑本身也确是那个时代的杰作。我得承认,儿时的那次经历对我心理的影响是微妙而深远的。
我和阿羽在月球一个僻静的降落场离船,然后悄悄向这个星球的腹地走去。没有交通工具,没有人烟。阿羽越来越紧地攥住我的手,而我则一遍遍翻看那些自绘的月面图。
“到了,就是这里。”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地球正从月平线上冉冉升起,墓群沐在幻觉般的辉光中,仿佛在微微颤动着,正纷纷醒来。这里距最近的降落场有一百五十公里。我感到阿羽贴着我的身体在剧烈战栗。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幽灵般的地球和其下生机勃勃的坟场。
“我们还是走吧。”她轻声说。
“好不容易来,干吗想走呢?你别看现在这儿死寂一片,当年可是最热闹的地方呢!”
“我害怕。”
“别害怕。人类开发宇宙,便是从月球开始的。宇宙中最大的坟场都在太阳系,我们应该骄傲才是。”
“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光顾这儿,那些死人知道么?”
“月球,还有火星、水星……都被废弃了。不过,你听,宇宙飞船的隆隆声正震撼着几千光年外的某个无名星球呢!死去的太空人地下有灵,一定会欣慰的。”
“你干吗要带我来这儿?”
这个问题让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为什么一定要带上女朋友万里迢迢来欣赏异星坟茔?出了事该怎么交代?这确是我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如果我告诉阿羽,此行原是为了寻找宇宙中爱和死永恒交织对立的主题和情调,那么她必定会以为我疯了。也许我可以用写论文来作解释,而且我的确在搜集有关宇宙墓碑的材料。我可以告诉阿羽,旧时代宇航员都遵守一条不成文的习俗,即绝不与同行结婚。在这儿的坟茔中你绝对找不到一座夫妻合葬墓。我要求助于女人的现场灵感来帮助我解答此谜吗?我却沉默起来。我只觉得我和阿羽的身影成了无数墓碑中默默无言的两尊。这样下去很醉人。我希望阿羽能悟道,但她却只是紧张而痴傻地望着我。
“你看我很奇怪吧?”半晌,我问阿羽。
“你不是一个平常的人。”
回地球后阿羽大病一场,我以为这跟月球之旅有些关系,很是内疚。在照料她的当儿,我只得中断对宇宙墓碑的研究,一直到她稍微好转。
我对旧时代植墓于群星的风俗抱有极大兴趣,这件事曾使父亲深感不安。墓碑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代人几乎把它淡忘了,就像人们一股脑把太阳系的姊妹行星扔在一旁,而去憧憬宇宙深处的奇景一样。然而我却下意识地体会到,这里另有一层意象。我无法回避在我查阅资料时,父亲阴郁地注视我的眼光。每到这时我就想起儿时的一幕,大人们在坟场旁神情怪异,仿佛心灵中某种深沉的东西被触动了。现代人绝对不旧事重提,尤其是有关古代死亡的太空人。但他们并没从心底忘掉他们,这我知道,因为他们每碰上这个问题时,总是小心翼翼绕着圈子,敏感得有些过分。这种态度渗透到整个文化体系中,便是历史的虚无主义。忙碌于现时的瞬间,是现代人的特点。或许大家认为昔日并不重要?或仅是无暇回顾?我没有能力去探讨其后可能暗含的文化背景。我自己也并不是个历史主义者。墓碑使我执迷,在于它给我的一种感觉,类似于诗意。它们既存在于我们这个活生生的世界之中,又存在于它之外,偶尔才会有人光临其境,更多的时间里它们保持缄默,旁若无人地沉湎于它们所属的时代。这就是宇宙墓碑的醉人之处。每当我以这种心境琢磨它们时,蓟教授便警告我说,这必将堕入边界,我们的责任在于复原历史,而不是为个人兴趣所驱,我们要使现时代庸俗的人们重新认识到祖先们开发宇宙的艰辛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