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墓碑(第3/10页)
由于墓主几乎可以断定为墓碑风俗结束的最后见证人,神秘性就更大了。在这一点上,一切解释都无法自圆其说,因为我们不得不对整个人类文化及其心态作出阐述。对于墓碑学者来说,现时的各种条件锁链般限制了他们。我倒是曾经计划过亲临天鹅座α星系,却没有人能够为我提供这笔经费,这毕竟不同于太阳系内旅行。而且不要忘了,世俗并不赞成我们。
我一直未能达成天鹅座α之旅,似乎是命里注定。生活在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个人也在发生变化。在我一百岁时,刚好是蓟教授去世七十周年的忌日。我忽然想起这一点,同时也忆起了青年时代和教授展开的那些有关宇宙墓碑的辩论。当初的墓碑学泰斗们跟先师一样,早就形骸坦荡了。追随者们纷纷弃而他往。我半辈子研究,略无建树,夜半醒来常常扪心自问:何必如此耽迷于旧尸?先师曾经预言,我为一时兴趣所驱,将来必自食其果,竟然言中。我何曾有过真正的历史责任感呢?由此才带来今日的困惑。人至百年,方有大梦初醒之感,但我意识到,知天命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我年轻时的女朋友阿羽,早已成了我的妻子,如今是一个成天唠叨不休的家庭妇女。她大概是在将一生的不幸怪罪于我。自从那次我带她参观月球坟场后,她就受惊得了一种怪病。每年到我们登月的那个日子,她便精神恍惚,整日呓语,四肢瘫痪。即便现代医术,也无能为力。每当我查阅墓碑资料,她便在一旁神情黯然,烦躁不安。这时我便悄悄放下手中活计,步出户外。天空一片晴朗,犹如七十年前。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有许多年没离开过地球了。余下的日子,该是用来和阿羽好好厮守吧?
我的儿子筑长年不回地球,他已在河外星系成了家,他本人则是宇宙飞船的船长,驰骋于众宇,忙得星尘满身。我猜测他一定去过有古坟场的星球,不知他作何感想?此事他从未当我面提起,而我也暗中打定主意,绝不首先对他言说。想当初父亲携我,因飞船事故偶登火星,我才得以目睹墓群,不觉欷歔。而今他老人家也已一百五十多岁了。
由生到死这平凡的历程,竟导致古人在宇宙各处修筑了那样宏伟的墓碑,这个谜就留给时空去解吧。
这样一想,我便不知不觉放弃了年轻时代的追求,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地球上的生活竟这么恬然,足以冲淡任何人的激情,这我以前从未留意过。人们都在宇宙各处忙碌着,很少有机会回来看一看这个曾经养育过他们而现在变得老气横秋的行星,而守旧的地球人也不大关心宇宙深处惊天动地的变化。
那年筑从天鹅座α回来时,我都没意识到这个星球的名字有什么特别之处。筑因为河外星系引力的原因,长得奇怪地高大,是彻头彻尾的外星人了,并且由于当地文化的熏染而沉默寡言得很。我们父子见面日少,从来没多的话说。有时我不得不这么去想,我和阿羽仅仅是筑存在于世所临时借助的一种形式。其实这种观点在现时宇宙中一点也不显得荒谬。
筑给我斟酒,两眼炯炯发光,今日奇怪地话多。我只得和他应酬。
“心宁他还好?”心宁是孙子名。
“还好呢,他挺想爷爷的。”
“怎么不带他回来?”
“我也叫他来,可他受不了地球的气候。上次来了,回去后生了一身的疹子。”
“是吗?那以后不要带他来了。”
我将一杯酒饮尽,发觉筑正窥视我的脸色。
“父亲,”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起来,“我有件事想问您。”
“讲吧。”我疑惑地打量着他。
“我是开飞船的,这么些年来,跑遍了大大小小的星系。跟您在地球上不同,我可是见多识广。但至今为止,尚有一事不明了,常萦绕心头,这次特向您请教。”
“可以。”
“我知道您年轻时专门研究过宇宙墓碑,虽然您从没告诉我,可我还是知道了。我想问您的就是,宇宙墓碑使您着迷之处,究竟何在?”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筑。我没想到筑要问的是这个问题。那东西,也闯入了筑的心灵,正像它曾使父亲和我的心灵蒙受巨大不安一样。难道旧时代人类真在此中藏匿了魔力,后人将永远受其阴魂侵扰?
“父亲,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别的意思。”筑嗫嚅起来,像个小孩。
“对不起,筑,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嗬,为什么墓碑使我着迷?我要是知道这个,在你很小的时候就会告诉你一切一切跟墓碑有关的事情了。可是,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做。那是个无底洞,筑。”
我看见筑低下了头。他默然,似乎深悔自己的贸然。为了使他不那么窘迫,我压制住感情,回到桌边,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我审视着他的双目,像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那样充满关怀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