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2/14页)

他的发言里有一些有意思的观点,比如他说,阿基米德是个虚张声势的骗子,他绝无可能设计出铁爪起重机把敌人的军舰吊起来;阿波罗尼奥斯 也不过为沽名钓誉之徒,他的传世名作《圆锥曲线》无非是在重复前人的工作;还有亚历山大人所敬重的埃拉托色尼 ,其实就是个什么都只懂一点儿的半桶水。

不消说这些耸人听闻的论点在与会诸公听来会有多刺耳,这更是在向整个亚历山大学派宣战。不过杰罗姆富有个人魅力的地方在于,他每叙述一个论点都拿出了充分的证据。比如在怀疑阿基米德时,他亲手用微缩模型作了示范——这大概是为什么他的随从中会有木匠的缘故。在批评阿波罗尼奥斯时,他列举了《圆锥曲线》中欧几里德、梅内克缪斯的一些研究成果。在揶揄埃拉托色尼时,他开玩笑说埃拉托色尼计算的地球子午线长度的误差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地中海。

“数学是一门精密的学问,不容任何自作聪明的头脑擅自改动。”他说,“在罗马时,我从一位威尼斯商人那得到一部希腊文抄本《算术》 ,用漂亮的安色尔字体 书写在一部金线装订的羊皮纸卷上,每一个字就像印刷字体那样精确、严密。我第一眼看到它就决定用三个金币买下它,虽然威尼斯商人喜悦的眼神告诉我他赚到了,但我觉得收藏它是划算的。可当我翻到书的第三章后却又改变了想法,一种粗鄙的靛蓝墨水书写的批注映入眼帘,就像是田野里的金龟子那样耀眼刺目。威尼斯商人告诉我,伟大的亚历山大学者修订了丢番图的原著,以使它更完美精确,全地中海人都以使用这样的修订本为荣。我把那本书扔到他的脸上,告诉他,那些敢对先贤的著作擅作更改的人都得挨这一下!而这正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宴会变得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席昂 的女儿希帕提娅的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内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才是罗马人的重点。

我的老师希帕提娅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但她闻名于世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学识。正是她修订了丢番图与阿波罗尼奥斯的著作,以使它们变得更通俗易懂。

我不是历史学家,作为希帕提娅的学生,我在书写这些文字之时难免带有某种倾向。但是对于希帕提娅在亚历山大人中所享有的声望,无需任何修辞学的夸张与溢美。读者们可以在同时代的文学家、艺术家的作品中读得浮光掠影的片章,他们形容希帕提娅具有雅典娜般的美貌。

我理解罗马人的感受,在几个世纪前,亚历山大人拥有泽诺多托斯、埃拉托色尼、卡利马科斯,那都是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人们信服他们的智慧。自最后一位全能数学家帕普斯辞世以来,人们悲观地以为科学已经终结了。而如今,罗马人惊奇地发现,拥有骄傲历史的亚历山大人竟然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他们像不谙世事的儿童般簇拥在希帕提娅的身旁,聆听她娓娓动听的教诲。希帕提娅的门下冠盖云集,权贵名流们不远千里前来倾听她的讲学,时人均以成为希帕提娅的学生为荣。

我们多么渴望希帕提娅与罗马人展开一场阿喀琉斯对战赫克托式的辩论!可是,我的老师只是披着她那件缀满补丁的长袍静静坐在人群中,就像牧羊人坐在心爱的羊群里,只有无声的牧笛在她宝石蓝的眸子飘荡。

她说:“尊敬的客人,您所苦苦寻觅的,蕴藏在您对先贤们精彩的评价里。”

在座诸宾先是一愣,旋即哄然大笑。罗马人的雄辩就像回旋镖,全部飞向了自己——如果后人没有资格对先贤们的著作进行修订诠释,那么他刚才在评价阿基米德时为什么不闭上自己的嘴巴呢?

杰罗姆粗大的喉结颤抖一下,说不出话来,也许下一次他还应带上他的修辞学教师。

可是作为罗马皇帝钦定的使者,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杰罗姆在亚历山大的使命才刚刚开始。“亚里士多德嫡传弟子”的说法来自他漂亮的花体签名,在清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后,在核查总督大人的土地税收账簿后,他都会留下这个令人怀疑的签名。就像马其顿皇帝每攻下一座城池,都要无比自豪地向投降的异族们宣告:“腓力之子,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宣布此谕……”杰罗姆继承了亚历山大的野心,但他的所谓亚里士多德嫡传弟子的说法已是无史可考。

为此,有人曾向我的老师请教:“杰罗姆自称是亚里士多德的传人,这种说法可有依据?以及,先生您的学问又是出自何处?”

希帕提娅微微一笑:“对于山涧的涓涓细流,人们可以很清晰地追溯它的源流。对于浩渺汪洋,却很难穷尽它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