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3/14页)

杰罗姆为什么要对亚历山大图书馆的目录系统进行清理?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自卡利马科斯 建立起亚历山大的目录系统以来,图书馆的藏书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一样生长起来。

每天,托勒密王朝的国王们、执政长官们从全世界收集来不同语言的图书、手稿、符号图谱;缮写室里上百个希腊文、阿拉伯文、腓尼基文、拉丁文、科普特文书法家们在烛影清灯下日夜不停地抄写,沿长长的铜尺划出平行等距的横线,保证每一个字母都排列得严密工整;插画家们为繁密的文字缀上斑斓的颜色,圣女、天使、怪兽的形象在书页上惟妙惟肖地舞动;熟练的装订员用砂纸、鹅卵石打磨上等的羊皮纸,用白垩软化它,用铁尺压平纸面,最后用结实的牛筋、亚麻线装订成册。那些纯手工制作的羊皮纸卷因其孕育于充满迷迭香、薰衣草、东方檀香的缮写室、装订室里,生来便散发一种沁人心脾的气息,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借阅者都会沉醉于它的厚重与玄奥。

托勒密王家图书馆到底收藏有多少图书?这大概是个“阿基米德的牛” 式的谜题。伟大的目录学家谦虚地宣称有藏书49万卷,在拉丁文诗人格利乌斯浪漫的想象中,这个数字扩大到了70万卷。即便是埃拉托色尼,也没有勇气对如此庞大的图书系统进行整理。而一个初来乍到的罗马人却把自己当成了园丁,妄图对这图腾柱般神圣的大树动剪刀!

在洪水到来的季节,一位炼金师拜访了我的老师,忧心忡忡地提到杰罗姆把佐西默斯 的著作清理出了图书馆。不久,一位阿拉伯学者告诉老师,他在亚历山大藏书库里已无法找到萨尔恭二世 的楔形文编年史。后来,一位多那图斯教徒向老师声泪俱下地控诉杰罗姆销毁了提科尼乌斯 的作品。

“我应该去拜访他。”希帕提娅吩咐仆人准备马车。

我却挡在了马车的前面:“先生,您不能去。”

希帕提娅露出略为讶异的神情:“这不是你的风格,我的学生。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怎么会对他人的痛苦熟视无睹?”

“先生您了解外界的传闻吗?罗马人的野心路人皆知,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在向您示威,如果您去拜访他,那正中了他的圈套。”

“那又如何?”

“可是,因为您的存在,我们才拥有六翼天使神庙 ,如果连您也被牵扯进这场风波,亚历山大人连六翼天使神庙也要失去。”

希帕提娅回望了一眼神庙那巍峨的爱奥尼亚大理石柱,她转过头来,看到了石阶下一张张期待而焦灼的面孔。她挽起雪白的亚麻长袍,赤裸着光洁如玉的脚踝,登上了马车。

杰罗姆把亚历山大图书馆当成了他私人官邸,图书陈列室变成了娱乐场馆,里面正上演着时下流行的自动傀儡剧 ,台下看客们正为木偶们笨拙滑稽的演出笑得前俯后仰,而杰罗姆本人则一面观看着演出,一面与一位印度盲人棋手下着象棋,手里还把玩着一个埃特卢斯卡十二面体智力玩具。

见到希帕提娅,他殷勤地迎接过来:“我本应先拜访您的,美丽的女士。”他谦卑地欠了欠身,亲吻了她的手背,然后邀请她一起观看木偶剧。

“在希腊人的传说中,第一代人类是黄金锻造的,他们拥有神一般的体魄与智力。”杰罗姆口若悬河地向我的老师谈起他对文明的见解,“第二代人类是白银所铸造的,他们在体形与精神上都略逊于第一代人类。而到了我们这一代——第三代人类,无论是在体魄与智力上都已远逊古人。据说在几百年前,人们可以轻易地把十二面体魔方复原,就像这样。”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把已经恢复秩序的完美几何体递到希帕提娅的面前,“而今天的人们,甚至连立方体的魔方都无法拼好。亚历山大人所敬仰的女士,您觉得呢?”

我的老师希帕提娅微微含笑:“今人不能领悟古人的玩具,是因为古代的智者已证明,任何一个复杂的魔方,都可以在有限步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所以今人不再对古人的玩具感兴趣,而未必是智力逊于古人。同样,一位古代人生活在今天,也会为灯塔与长堤所拱卫的亚历山大城而赞叹。”

当她侧过脸庞答话时,彩色玻璃透下的光线正好映在她的脸庞上,就好像阳光穿透琥珀,那凝固的线条悄然融化,脸上的茸毛变得几近透明。不可一世的罗马人不敢正视她的美丽,只好稍稍偏转视线,假装去看舞台上的木偶。

“哈哈,好一个可以在有限步内恢复其原有秩序!”杰罗姆放声大笑。舞台上被宙斯化成了小母牛的娥伊被她的父亲认了出来,观众们正沉浸在感动与忧伤之中,这爽朗的笑声显得非常不合时宜,许多人都朝这边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