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4/14页)

“我喜欢这个命题。万物皆数,一而二,二而三,无限渐次递归……世上万物莫不如此,人生如戏,所有发生的一切也许只不过是预先写好的剧本的重演。”很意外,他似乎赞同希帕提娅的论点。

希帕提娅严肃地说:“万物皆数,而数并非万物。”

杰罗姆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古代的智者芝诺曾提出,一支飞驰的羽箭在每一个时刻点都是静止的,但是一支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就好比一根数轴并不等于数轴上每一个长度为零的数的相加。”

杰罗姆陷入了沉思,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幸好他的头低垂在棋盘之上,让人以为他只是沉浸在棋局当中,巧妙地掩饰了他内心的慌乱。

一支飞驰的羽箭并不等于羽箭在每一个静止时刻的相加 ,这是多么朴素的论证。当时我与在场许多智士一样,以为希帕提娅只是在转述芝诺的论断,她的叙述谦虚地略掉了这一论证的主语,直到许多年后我回忆整理老师的学说之时,这才领悟到那些隐晦的智慧。

“哗”的一声,盲棋手推秤认负了,这真是一个来得及时的鼓舞。

杰罗姆谦虚地说:“先生,您为何认输呢?棋盘的空格子还有那么多,我们所剩棋子兵力也不相上下,难道您现在就能预见最终的结果吗?”

盲棋手恭敬地躬下身子:“大人,让您见笑了。如果说棋局刚刚开始便能洞知胜负也许过于夸张,但是作为一名以棋为生的棋手,在棋局过半并少一兵的情况下,还不能预知棋局,那就未免太自大了,尤其是在大人您这样的高超的对手面前。”

杰罗姆露出颇为自得的神情,似问非问道:“先生,我听说在古代没有规则的年代,执黑先行的棋手是必胜的是吗?”

“是的。大人,正是由于先行有利,人们这才制订一些有利于白棋的规则让棋局实现天平般的精密平衡。”

“但是不管多么精密,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当中,也必然会有一方稍稍的沉下去而另一方稍稍地上翘。”

“是的,大人。”盲棋手口中称是,脸上却浮出迷茫的神色,确实,他已跟不上杰罗姆的思绪,罗马人的话早已意不在此。

“那么。”杰罗姆起身拍拍膝盖,转过身子面对观众们,他的动作潇洒又优雅,几乎本能地找回了面向公众演说时的固有姿态,“正因如此,不管棋局的情形多么复杂惊险,对于一名具有理想智力的棋手而言,棋局事实上在一开始便已结束了。”

像是已经预料到人们难以理解这一个论断,他稍做停顿,继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理论上,导向胜利的途径有无数种,可是胜利的归属却是棋盘规则所率先决定了的。这是因为对于高超的棋手而言,每一手棋都是建立在严密的运算之上,这里面并没有运气的立足之地,企望幸运女神的眷顾乃赌徒式的心理,那样的棋手注定成不了真正的智者。真正的棋手每下一手棋,与其说是在破解头脑里储存的残局、定式,不如说是在解丢番图方程,以求得最优解,棋局的每一步,都是建立在对己方最有利的上一步之上,这都是确定性的结果,而上一步,又是建立在上上步之上,如此递归,我们可以回到第一步,棋盘上放下的第一颗子。”

棋盘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杰罗姆挟起一枚皇后放在空旷的棋盘上,这是多么骄傲的宣告:棋局在第一步就已经结束了。可这昭然若揭的挑衅却又如此令人心悦诚服,以至于在场的亚历山大人没有人敢站出来挑战他的论断,更没有人敢站在他面前的棋盘上。

杰罗姆的目光落在希帕提娅的头顶上:“美丽的女士,您也这样看吗?”

我的老师淡淡地回答道:“我已经说过了,人生不是棋局,世间万物的复杂变化更不能归为确定性的简单递加。”

“哦?”杰罗姆扬了扬眉头,用一个很有力道的手势指向舞台,“那么为什么不把目光投向这些可爱的木偶们呢?这些上了发条的小东西上演的悲剧令我们黯然神伤,上演的滑稽剧让我们捧腹大笑,除了喝的不是水而是润滑油,除了小小的工艺瑕疵让他们偶尔显得笨拙之外,与我们人类又有何区别!又有什么证据可以排除我们人类也可能是上帝排演的一台木偶剧呢?”

像是对他的回应,伊娥来到尼罗河岸边无比哀戚地向天帝求助时,喀的一声,木偶似被“小小的工艺瑕疵”卡住了。这关键时候的卡壳真是大煞风景,观众中响起懊恼的声音。

激动的演说者显然也为被粗鲁的打断而恼火,但他旋即恢复了神态:“这并不构成我们对数学递归性质的怀疑。机械的掉链子再正常不过,就连人类也时常犯失心疯呢。再者,我们为什么不构建一种新的机器来检验这些尽职的木偶演员们呢?这正如远古的星象师们用星盘、象限仪、水时计来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转规律。我想,这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