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5/14页)

希帕提娅微微颔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似在说:“洗耳恭听。”

这期待的目光令罗马人红光满面,他完全沉浸到那个雄心勃勃的理性世界中去了:“如果把木偶们拆离开来,我们不难发现,它们是皮带牵引轴承、齿轮相互衔合的机器,而齿轮每一刻齿的啮合与每一步逻辑推理的过程并无本质的区别,它们都是确定性的,输出建立在输入之上,而下一级输出又是建立在上级运算结果与新的输入之上。如此以来,我们完全可以设计出一种新的机械,当木偶卡壳时,我们规定这种情形作为输入,且输出为真,也就是说它能提前运算出一个木偶是否会出岔子,并让它自动点燃一盏松油灯,以提示主人事先检修木偶。”

博学的亚历山大人立刻意识到这又是一种新的递归。发明了第一台自动化机器,这意味着同样可以发明第二台,可保证第一台不掉链子,同样也可以发明第三台机器来保证第二台机器不掉链子。推而广之,如果世界真的是一台木偶戏的话,就可以发明无数台机器来保证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转。亚历山大人诚服地啧叹着,罗马人的确带来了崭新的思想。

“诸位有所不知,皇帝派我来接管亚历山大图书馆,是因为英明的圣上已经意识到科学的根基正在受到异端学说的侵蚀,我们的科学是建立在伟大的先知所制造的每一块牢固的砖块之上:欧几里德公设、丢番图代数……而现在,异教徒邪说就像是蛀虫啃噬着先贤们的成果。馆藏里充斥着伪托赫拉克利特之名的炼金手稿、记录异教徒之神的文字、各种画有裸女怪兽的巫鬼之书。如果说木偶机械们可以用高明的机械检验,那么同样应该有伟大的头脑来检验人类的智慧,把那些引诱人走入歧途的邪恶学说扫地出门,而只留下如黄金般璀璨成熟的文字!”杰罗姆的演说有如洪钟般雄浑有力,却又令人不那么舒服。

看客们都拧着眉头,脸上浮出便秘般的痛苦表情。他们就像是金字塔下瞻仰的游客,久久地在巨大的阴影下徘徊,企图在严密咬合的石墙中寻找到一个突破口。罗马人的话一定有什么问题!但在哪里呢?我看到有人张嘴欲言,可当杰罗姆的目光瞟过来,他又怯懦地垂下了头。我愤怒于罗马人的狂妄,不齿于他大言不惭的“伟大的头脑”,可是我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见习僧,甚至没有实力像盲棋手那样在他手下走数十个回合。

这时我的老师站了起来,她的身子裹在长且厚的袍子里,依然像沙漠中的蔓柳一样摇曳生姿,当她行走,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荡漾起来。她来到舞台前,抚摸着那个饰演伊娥的木偶说:“如果真的存在一台可以洞知木偶们一切运转的机器,我想那一定是上帝。”

“是的。”杰罗姆露出得意的神情,“那一定是全知全能的主。”

“可是,当上帝的机器被逻辑推导出来,撒旦的机器也在同一时间被制造了。”希帕提娅平静地说。

什么?杰罗姆愣在那儿。

“我们不妨假设‘撒旦机器’用‘上帝机器’的输出作为输入,如果‘上帝机器’的输出为假,那么‘撒旦机器’则停机。如果‘上帝机器’的输出为真,那么‘撒旦机器’将无限循环,就像西西弗斯推动巨石滚上山顶,刚到山巅便又滚落下来,这是一个死循环。那么反过来把‘撒旦机器’的输出作为‘上帝机器’的输入又会怎样呢?”

就像一个象棋新手,面对那些只通过凭空想象便可对整个棋局了然于心的伟大盲棋手,一定会发出由衷的赞叹一样。当我们孱弱的头脑面对这些根本不存在的撒旦机器与上帝机器的推理游戏时,也只能徒生感叹了。

很快,有人从迷茫中惊醒,露出先是错愕既而会心一笑的表情。渐渐,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问题的关键:不存在万能的上帝机器。因为既然上帝机器洞悉所有木偶的运转,那么它的输出为真,可是当它输出为真,撒旦机器就要陷入死循环,也就是说上帝机器将无法判断撒旦机器将在何时停下来,这时它只能输出为假,这是个难以回避的矛盾!当我领悟到了这个绝妙的悖论之后,禁不住挥舞了一下拳头,却又马上难堪地收敛激动的神色,因为这只不过是个迟钝的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起立为这虚构的思想机器鼓起掌来。

当希帕提娅轻濡嘴唇的时候,掌声又立刻停息了。亚历山大人自觉地安静下来,倾听她那比天国泉水还要动听的声音。

她说:“在不甚久远的年代,亚历山大形形色色的学派林立纷呈,有伊壁鸠鲁学派的轻灵,也有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严谨,有斯多葛学派的沉思,也有柏拉图学派的遐想……那个时候,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们都来亚历山大切磋技艺,在壮丽的喷泉与林荫间探讨宇宙的奥妙,在阁楼窄小的天窗下苦苦验证星空的变幻。没有人在乎他们的身份与来历;词典里没有‘异教徒’的定义,因为上帝并不会偏爱任何一个民族;没有哪一种学派压倒性的战胜另一种思想,更不会把源自另一学派的思想纳入自己的评价体系,来批判、抨击、甚至消灭。当我们拥有奉若神明的科学,当技术家与数学家称雄于世的时候,那种源于恐怖与直觉的知识就显得尤为重要,而这,正是我们需要佐西默斯、赫尔墨斯 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