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第2/4页)
钟表终于走到了差五分三点。亚伯拉罕先生擦了擦教室前面的大石板,把教学留下的粉笔屑擦干净,孩子们自觉地站起来,低头致意,鼓掌。亚伯拉罕先生郑重地取下一本《经书》——在岛上写成的唯一著作。它是写在荒野纸上的手抄本,用最结实的皮革装订,但亚伯拉罕先生还是得用一根手指按着,防止松散的页码像枯死的圣叶飘落在地。
“我们浴罪恶之火而生,像绿枝在朽木上长出,”他念道,“辛勤劳作、大有可为的人们从匮乏的荒野走来。我们的先人从战火蹂躏的恐怖中走来,让我们免于伤害。”和大家一样,瓦妮莎也跟着他逐字逐句地朗读。“从那场灾难经过净化和粉碎的尘土中,信念绽放,新生开始。在先人的指引下,我们将沿着一条笔直的窄路成长壮大。啊,先人,前十位成圣者,请为了我们的缘故向上帝祈祷,拯救我们免于不洁。阿们。”
“阿们。”女孩们跟着念道。她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走出房间,四下散开,脚后跟在木地板上吧嗒作响,仿佛有人把一把卵石抛在地上。女孩跟其他班级的孩子们混杂起来,一伙的男生穿着褴褛的短裤和长衬衫,小孩子们在前面开心地尖叫奔跑。萨拉·摩西挽住瓦妮莎的胳膊,两人一起跑下台阶,跑到潮湿的空气中。
“我敢打赌,很快就要下雨了。”萨拉说着抬头望了一眼迷蒙的天空。她的头发受潮卷曲,在脑袋上丝丝缕缕围了一圈。
“还不到六月呢,”瓦妮莎没好气地回答,“六月以前从来没有下过雨。”
“啄木鸟已经在树上打洞了,”萨拉欢快地说,“妈妈说那是个信号。汤姆一冬天都在削石头。”
瓦妮莎翻了翻眼睛。汤姆·摩西梦想制造武器,但是到目前为止,他做过的事情只是投掷石块,然后飞快地跑到一边,起哄。“他不是该帮你爸爸纺织吗?”她直言不讳地问萨拉。
“他帮忙干活了,”萨拉说,“我们今年冬天织了很多布。今年亚伦先生的毛线很好。过了夏天,我们会有成堆的布匹。他们从荒野带来的绵羊新品种真不错。有时候小羊羔身上还长着斑点呢。”
“我知道,”瓦妮莎回答说。斑点羊羔从羊妈妈肚子里出生时,大家都去看过。它们长大了,雨季还没到,那些斑点看上去就像溅满了泥巴。“这么说,毛线是褐色的?”
“偏黄褐色,”萨拉说,“不是泥土色,有点差别。”瓦妮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道当初几位游侠是把那些绵羊一只只赶到一处,还是偶然发现了满圈的绵羊。家畜新品种很稀罕,这次是运气好;岛上的羊羔得了一种未知的疾病,约一半的羊羔陆续死了,羊毛又脆又软已经好几年。
尽管天气潮热,瓦妮莎却很喜欢走路回家。乌鸫在树丛里唧唧啾啾,细高的草叶随着下方看不见的小动物一抖一抖;一只兔子蹦蹦跳跳地跑过,一只轻手轻脚的猎猫发出沙沙声。她避开一块块植被低矮的碧绿牧场,走在齐膝高的琥珀色草地上,听任草叶迅速掠过她的双腿。
回到家,妈妈做好了饼干。瓦妮莎三岁的弟弟本看样子好像已经吃了一整天。瓦妮莎觉得好笑,她伸手从他的金色卷发中拂去几块金黄色的饼干屑,得到一个奶腥气的笑脸作为回报。妈妈走过来,给她端来盛在陶盘里的两块蜂蜜玉米饼,还有盛在瓦妮莎心爱的漆器杯子里的新鲜牛奶。瓦妮莎专注地用一根手指搅拌牛奶,望着茶色的乳脂浮到表面。她把玉米饼在牛奶里蘸一下,仔细把附着在泡软的饼干上的乳脂舔得精光。
八年前,瓦妮莎五岁时,她的爷爷奶奶喝了绝命汁,他们一家住进这栋房子,把老房子留给了妈妈的妹妹。如同岛上的多数房屋,它几乎全部用荒野的木料建造,再用染工摩西先生的防水酊剂加以保护。房子本身造得坚固结实,亚当家的厨房在岛上更是首屈一指。爸爸喜欢修造,他刚把父母掩埋,就捣鼓起厨房来,添了特制的抽屉用来存放面粉或谷物,又在炉膛里加装了长短不等的金属杆,关上黏土门,房间里就不会烟雾弥漫。他在炉门边呈扇形铺了灰紫和淡紫色的石头,可以把食物放在靠近炉门的石头上保温。瓦妮莎记得妈妈在新厨房里走了一圈,目眩神迷,满脸笑意,好几次开心地看着爸爸,眼神饱含着瓦妮莎说不清楚的奇特渴念。
整座房子的点睛之笔是厨房的餐桌,也是用荒野的木料做的,但是散发出金黄、深红的光泽,斑斓夺目。爸爸一家已经把它传了几十年,留下了经年使用的斑痕:中间有一块烧灼过的黑斑,桌腿上的刮痕像金色的伤疤。为了保护它不再受到损坏,妈妈用一块粗纺垫子几乎把它整个罩起来,但瓦妮莎喜欢撩起垫子的边角,用手指摩挲泛红的木头,看她皮肤的油脂在桌面留下一道油腻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