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4/9页)

“我明天就走,”就在当天他暗暗对自己说道。“星期日离开,”他盘算着,“我要等着领取一周的工钱,然后一走了事。”他开始盼望星期六到来,筹划着该去什么地方。那一整个星期他都没见到她。他期待着她会请他去一趟。无论是进入或离开小木屋,他发现自己总回避朝那幢楼房瞧,这同他到小木屋住下的第一个星期内的情形一样。他全然没有见到她,只是常常看见黑人妇女穿着不成式样的抵御秋寒的衣服沿着常走的旧道来往进出她的房屋。这就是他见到的一切。星期六到了,他却没有走。“顶好尽量多挣些钱,”他想,“要是她不急于赶我走,我自己干吗着急呢。下个星期六再走。”

他继续留下了。天气仍然很冷,看似晴朗却充满寒意。小木屋透风,每当他上床钻进棉毯便想到楼房里的卧室,生着火,床上多的是被子,棉绒被子。如此接近自哀自怜他有生以来还不曾有过。他想:“她起码得再送我一条毯子。”也许他自己得买一条。可是他没买,她也没送。他等待着,仿佛觉得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二月的一天晚上,他回屋后发现帆布床上有一张她写的纸条。没有几个字,几乎是一道命令,叫他当晚到她屋里去。他不感到奇怪,从未遇见过女人找不着别的男人相伴而到了一定时候能不回心转意的。现在他却明白,明天就该离开。“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日子,”他想,“我一直等着接受报复。”他换了衣服,把面也刮光了,毫无意识地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新郎。像往常那样,他在厨房发现桌上为他摆好了食品,他没上她那儿去的整段时间,每天都是如此。他吃完饭后朝楼上走去,不慌不忙。“咱们有整晚的时间,”他想,“明天晚上,后天晚上,当她发现小木屋里空无一人,那就够她细想了。”她坐在壁炉前面。他进去时她连头也没转动一下,只叫道:“把那把椅子带过来。”

第三阶段就是这样开始的。这比起前两个阶段来更令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原以为会见到渴求的表示,一种巧妙的道歉,或者没有任何道歉的表示,只是沉默不语需要他去亲昵。他甚至做好了这样去做的准备。可他发现的却是一个陌生人,她以男人般的沉着坚定掀开他的手,当他在迷惑绝望之余最终伸出手去摸她的时候。“得啦,”他说,“如果你有啥话要告诉我。咱们常常在那事后谈得更融洽。那不会损伤胎儿的,如果你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

她只用一句话就把他留下了:“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在浪费自己的生命?”他第一次正视她的面孔,目光落在那张冷漠、疏远而狂乱的脸上,他坐在那儿像一块石头似的望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费了不少工夫才理解到她的意思。她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她坐在那儿直盯着火苗,面容冷淡沉静,陷入沉思,像对一个陌生人那样同他谈话,而他却听着,愤怒而又惊讶。她要求他接手她所有的公众事务——通信和定期的巡访,还有那些黑人学校。她如数家珍地向他详尽地阐述了这个计划,而他愈听愈火,越发迷惑不解。他将要全权负责,而她愿意充当他的秘书、助手:他俩将一起去巡视那些学校,一起拜访黑人家庭;他听着,尽管心里气恼却明白这个计划荒唐透顶。可是映着宁静的火光,她沉着的侧面却始终严肃镇定,活像画框里的一帧肖像。当他离开的时候,他记得她压根儿没提起将要出世的孩子。

他不大相信她神经失常了,以为那是由于她怀有身孕的缘故,同样他相信这也是她不让人碰她的理由。他竭力同她争辩,但如同面壁而谈,她一声不吭,没有半点儿反响,听完之后她又用那冷淡平板的语调把刚才的话重述一遍,似乎他什么也不曾说过。最后他起身离开,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意识到了他已经不在那儿。

之后两个月里他只见过她一面。他按自己日常的惯例行事,现在根本不靠近那住宅一步;同当初去刨木厂干活时一样,他进城去用餐。但他初次去干活那阵子,他没有必要在白天想她,几乎从未想到过她。现在他却情不自禁地想到她,她的影子老浮在他的眼前,他差不多像是亲眼看见她呆在那幢住宅里,耐心地等待着,无法逃遁,古怪而又疯狂。在第一阶段里,他好像站在一幢房屋外面,地上覆盖着白雪,他竭力想进入屋内;到了第二阶段,他身在一个坑底,又闷热又黑暗;而今他却站在一片平原的中央,既没有房屋也没有白雪,连一丝风都没有。

现在他开始感到害怕,迄今为止,他总感到迷惑不解,灾祸临头,命运注定。现在他有了个伙计帮他贩卖威士忌:一个名叫布朗的陌生人,早春的一天出现在刨木厂要求找活儿干。他明知道这人是个傻瓜,但当初他想:“至少他还没傻到不能照我的话去办的程度,用不着他自己动脑筋。”后来他才暗自思忖:“我现在明白了,傻瓜傻在没本事拿定甚至是自己的好主意。”他接纳布朗是因为布朗是个陌生人,性情活泼,叫他干啥就干啥,个人没有太大的胆量;他明白在精明能干的人手下,一个懦夫会在自身的限度内变得对任何人都相当有用,除开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