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9页)

半年之间,她完全腐化堕落了。这不能说是他把她腐化的。他自己的生活尽管有过与众多无名女性的淫乱,倒也合乎时俗,是一种健康的犯有通常罪过的生活;关于腐化堕落的根源,他甚至比她更觉得莫名其妙。事实上,这堕落更像是由她凭空地一手酿成并以此腐化了他。他开始感到害怕,却又说不清害怕什么。可是渐渐地他恍若隔着一段距离在观察自己,像看着一个人被拖进无底的泥潭。他还没有想得这么仔细。这时他所看见的只是一条沉寂的路,崎岖而又凄凉。是的,的确凄凉。他暗自思忖,有时竟喃喃地说出声来:“我最好离开,最好离开这儿。”

然而却有什么挡住了他,像一个宿命论者常常受到阻挡的情形:被好奇心、悲观主义或者纯粹是惰性。与此同时,风骚的游戏不断,他愈来愈深地陷进那些在夜间掀起的惊涛狂浪,也许他意识到这没法逃遁。总之,他留下没走,每夜端详着一个身躯里的两个可怜人儿,像两个灰暗的影子挣扎在晦暗残月之下的黑水深潭的表面,陷入一种或另一种痛苦的深渊。先是第一阶段那个懒动的冷漠而又矜持的人儿,尽管已经变得堕落腐败,却仍然显得有些无动于衷,像是一座攻克不破的堡垒;接着又是另一个人儿,愤愤然否认自己是座攻不破的堡垒,竭力沉入自己营造的幽暗深渊,然而纯贞的身体维持得太久,差不多快要不中用了。他们不时地浮上黑水潭的表面,像两个姊妹拥抱在一起;这时黑潭里的水便会消退流逝。过了一会儿,周围的世界又呈现在眼前:房间,墙壁,从窗口传来的夏日昆虫的宁静合唱,四十年来这些窗外一直簌簌有声地扑打着昆虫。这时,她会凝望着他,带着陌生人的急切而又绝望的神情;而他则一边看着她,一边在暗自诠释她心里的想法:“她想祈祷,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祷告。”

她身体开始变胖。

这一个阶段的结束像前一阶段那样,不是骤然而止,不是一个高潮。它缓缓地渐次融入第三阶段,谁也说不准哪是前者的终点,哪是后者的开端。那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像夕阳西下之前的影子,秋天的凉爽和不可更改的秋意提早罩上了夏日;残夏的余威像炉中煤块的灰烬再烁然一闪便消失在秋天里了。这个阶段已经有了两年多时间。他仍然在刨木厂工作,同时已开始贩卖少量的威士忌,干得非常精细,只限于几个谨慎挑选的顾客,而顾客之间互不相识。她不知道这个营生,虽然他把威士忌隐藏在住地,就在牧场那边的树林里接待顾客。很可能她即使知道也不会反对。麦克依琴太太先前不曾对他隐藏绳子提出异议,现在他没有告诉她也许与没告诉麦克依琴太太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忆起麦克依琴太太和绳子的事,忆起女招待和给她钱而从未对她说过钱的来历;现在轮到了这位情人,他也没有告诉她有关威士忌的事,这样想来他几乎相信贩卖威士忌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因为他命中注定总是要对依从自己的女人有所隐瞒。这个阶段,他有时会在白天远远地看她穿着整洁朴素的衣服在屋后款款踱步,那令人讨厌的悠闲,像长在烂泥塘里只消一碰就会烂掉的臭玩意儿,但她从不朝小木屋或者朝他望一眼。当他想着这个似乎存在于某处的幽暗实体的另一副人格,他仿佛觉得白天见到的这人只是个幽灵,已被那个在夜间呈现的另身姊妹杀害,这幽灵正漫无目的地游动在一向宁静的场所,甚至连哀伤的能力也被夺去。

当然,第二阶段最初的怒涛不可能持久。开始它像奔腾的激流,现在却成了潮水,有涨有退。涨潮的时候,她几乎把他们俩一齐愚弄了。她似乎不知道那只是潮水,很快就会消退,于是她更加气恼,蛮横否认,从而使潮水骤然低落,使他索然无味地做过一番尝试之后两人都没了劲头,少了主意,不知如何办才好。然而她好像明白时间苦短,秋天差不多快要罩到她身上,却又不清楚秋天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仿佛纯粹是本能的感觉:身体的本能和本能地对虚度岁月的否认。然后潮水消退,像刮过凛冽的北风之后他俩搁浅在洗荡一空的令人厌烦的沙滩,彼此像陌生人似的相互望着,带着失望和责备的目光:他感到疲惫,她则感到绝望。

但是,秋天的影子已经落在她身上。她开始谈到要一个孩子,仿佛本能已经告诉她,现在该是她要么合法、要么抵罪的时候了。她在退潮的时候谈起孩子。最初,每夜总以涨潮开始,似乎白天的时光和不在一起的几个小时所筑起的堤坝已经挡住够多的潮水,至少足以掀起一股激流。但只消一会儿,河水就变得十分微弱,掀不起任何波澜。于是,他带着勉强去她那儿,像个陌生人似的,在去的路上已经想着回来的光景;他会像陌生人那样在她黑暗的卧室里坐一会儿便离开她,当她谈起第三个陌生人131的时候。现在他注意到,仿佛是有预谋似的,他们俩总在卧室里相会,像是名正言顺的两口儿。他不再需要像往日夜晚那样搜遍整个屋子找她,从某个黑房间或荒芜的灌木丛中,发现她赤身裸体、焦急等待地隐藏在那儿;这样的夜晚已经一去不返,正像马厩边那根空柱子再也无人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