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就这样,第二阶段开始了。他仿佛跌进了阴沟。像回顾另一种生活,他回想起她那第一次艰难的男人般的屈服,真够艰苦,真令人生畏,像精神的骷髅摔碎,骨骼折断的声音几乎肉耳都能听见。因此,俯首就擒的一幕成了虎头蛇尾的鲜明对照,像一个苦战到最后战役而终告失败的将军,在战败的第二天突然又刮洗脸面,穿上擦去战尘的皮靴,捧起佩刀俯首向对方的军事委员会称降。
阴沟里的污水只在夜晚流动。白天的情形同他们在往日的一样。早上六点半他去干活。他离开小木屋时望也不望楼房一眼;晚上六点回家,也不朝它投去一瞥目光。他洗好之后换上白衬衣和带有褶痕的暗色裤子,走进厨房就会发现备好的晚餐食品摆在桌上,他坐下便吃;到这时还未同她见面。可是他知道她在屋里,老屋四壁之内黑暗在降临,正在摧垮什么东西,让它随着等待而腐烂。他知道白天她是如何度过的,她的日子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在她的情形,度过白天的仿佛是另一个人。他一整天都在想象,想象她在家里干的事,她会在同一时刻坐在破旧的桌边书写、同黑人妇女谈话或听她们讲述;这些女人从大路的不同方向来到这幢住宅,那些多年踩踏的小道像车轮的轮辐般从住宅朝各个方向辐射出去。他不知道她们对她谈些什么,但是他观察过她们朝住宅走近的情形:说不上诡谲,显然带着目的,通常是单独来访,有时也三三两两,系着围裙,头上缠着破旧的头巾,有时肩上披件男人的外套,从呈辐射状的小道上不快不慢地来去。她们在他脑际会一闪而过,他猜想此刻她在干这桩事。现在她在干那桩事想着她本人的时候倒不多。他相信她在白天想他的时候也不比他想她的时候多。到了晚上,在她黑暗的卧室里,她却坚持要喋喋不休地把她一天干的大小事告诉他,然后又反过来坚持要他细述一天的情形,像一对情人通常做的那样:迫切而又贪得无厌地要求彼此把一天来的琐碎小事一一诉诸言语,而实际上并不感到有任何听的必要。吃过晚饭,他便去她等待的地方。他总是不慌不忙。随着时间过去,第二阶段的新奇感开始慢慢消减而成为习惯,他会站在厨房门口观赏黄昏降临,也许带着预感和警惕发现,他自己已经选择了一条崎岖荒凉的道路,这条路正等着他去跋涉,他想这不是我的生活,我与这儿格格不入。
最初这令他震惊:新英格兰冰河凄厉的狂怒突然遇上新英格兰神圣的地狱火焰。也许他意识到这里面包含着自暴自弃:如饥似渴的迫切心情掩盖着备受挫折的岁月、无可挽回的真实绝望,她似乎想在每夜加以弥补,相信每个夜晚都是人世间最后的一夜,不惜使自己永远沉沦于祖先所在的地狱,不惜生活在罪恶之中,甚至污秽之中。她狂热地追求那些象征性的替代语,要求从他嘴里和她自己嘴里讲出来,而且百听不厌。她对有关的禁忌话题和物品显示出孩子般强烈的刨根问底的好奇心,像外科医生那样怀着一种对人体和人体可能性的入迷的孜孜以求的兴趣。白天,他会看见这个孤独地生活了二十年的中年女人面容沉静冷峻,差不多像个男人,毫无女性的恐惧,住在黑人聚居区的一幢孤零零的楼房里,每天花一段时间安详地坐在桌边,静静地为年轻人和老年人写信,以一个兼具牧师、银行家和训练有素的护士身份的人,提供切实可行的忠告。
在那段时间(难以称为蜜月),克里斯默斯目睹了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所能显示出的种种形象和情态。她很快就令他不仅震惊,而且惊骇不已,简直给弄得糊里糊涂。她出乎预料地不时大发醋意,搞得他莫名其妙。她绝不可能有过这种体验,也没有任何场合和任何可能的对手让她争风吃醋。他知道她心里对此完全明白。看来,这整个事都是她有意而为,凭空臆造,为了达到假戏真演的目的。然而她却若有其事地大发雷霆,深信不疑,一口咬定。开初他还以为是她产生了错觉,闹到第三次上,他想她准是神经出了问题。在耍花招玩把戏方面,她显示出了料想不到的无懈可击的本领。她坚持要指定一个地方隐藏书信和纸条,这地方定在破败的马厩下面的一根空了心的栏杆柱里。他从未看见她去那儿放过纸条,她却非要他每天都去那儿寻找不可,他真去找时信纸果然出现在那儿。他要是不去而对她撒了谎,他会发现她早已设下揭穿他撒谎的圈套;于是她又哭又闹。
有时她写纸条告诉他,到了某点钟才可以去她的屋子;这幢她已孤枕独宿长达二十载的楼房,多年来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白人进去过。有整整一周的时间,她非得让他从窗户爬进去会见她,他真的这样做了。有时候,他得找遍整幢黑屋才会发现她躲藏在衣橱间或在空房里,渴望地等待着他,两只眼睛像猫眼般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还常常约他在附近的某个灌木丛中幽会,他会发现她赤身裸体或者把身上的衣服撕成碎片,完全沉浸在追求男性的狂热里;她的身体缓慢地扭动,做出各种挑逗性欲的姿势和动作,俨然像佩特罗尼乌斯129时代的一位比亚兹莱130式的画家笔下的画面。这时她会狂野起来,在闷热的没有墙垣遮掩的半晦暗的丛林里,她的头发散乱,每一缕发都会像章鱼的触角似的活跃起来,她双手乱舞,嘴里嘘叫:“黑人!黑人!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