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第2/10页)
他回到家里,总把“我的勋章”挂在嘴边,这种自豪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简直不能容忍别人的扣眼上挂别的勋章,见了外国勋章更是火冒三丈:“不能让他们在法国佩戴出来。”他尤其恨每天傍晚在小火车上遇见的舍奈大夫,怪他戴一枚白不白蓝不蓝、黄不黄绿不绿的什么勋章。
从凯旋门到纳伊门这段路,他们俩的谈话也总是相同的。这天同往日一样,先谈到他们俩都憎恶的本地的种种弊端,而区长却尸位素餐。继而,卡拉望就把话题转到疾病上来,这是同一位大夫在一起所必然谈到的,他指望借闲谈之机,能免费捡到一点小教益,如果不动声色,问得巧妙,说不定还能得到一次诊断。况且,近来他母亲的状况令他担心,时常昏厥,许久才醒来,年已九旬却不肯求医。
母亲高寿,卡拉望说起来总要动情,一再对舍奈大夫说:“你能经常见到这样长寿的人吗?”他喜滋滋地搓着双手,这倒不见得他盼望老太太永远活在世上,而是因为母亲长寿对他是个好信号。
他还说道:“唔!我们家的人寿命都很长,因此,我敢肯定,如果不出意外,我会活到很老。”
卫生员以怜悯的目光看了看身边这个人,打量一下对方红赤赤的脸庞、肥嘟嘟的脖颈、垂到肌肉松懈的胖腿之间的大肚子,以及这个老科员容易中风的软塌塌的圆身材,这才掀了掀扣在头上的那顶灰不溜秋的草帽,嘿嘿一笑,答道:“不见得吧,老兄,令堂身体精瘦,而您却胖得像个皮球。”卡拉望心里一阵慌乱,便不做声了。
这时,小火车到站了,两个伙伴下了车。舍奈先生提议到对面环球咖啡馆,请喝一杯苦艾酒。他们俩常去那里,同老板挺熟。老板从柜台的酒瓶上面伸出两根手指,他们俩握了握,又走过去,瞧瞧从午间起就坐在那儿打多米诺骨牌的三位牌友。彼此亲热问候,也少不了打听一句:“有什么新闻?”然后,打牌的人又接着打牌,等这两位告辞的时候,他们头也不抬,只伸出手来;这两位握手告别,就各自回家去吃晚饭了。
卡拉望住在弯路圆点广场附近,是一座三层小楼,楼下开了一家理发店。
这套住宅有两间卧室,有餐室和厨房、几把重新胶合的椅子,按照需要从这间屋拖到那间屋。卡拉望太太的全部时间,都花费在打扫这套房子上;而十二岁的女儿玛丽——路易丝和九岁的儿子菲力浦-奥古斯特,则在大街的阳沟里,同本街道的所有顽童追打嬉戏。
卡拉望的母亲安置在楼上,她在这一带是出名的小气鬼,而她这人也精瘦,因此有人说,上帝把她精打细算的原则用到她本人身上了。她总好发脾气,没有一天不吵架,不大发雷霆的。她从窗口骂站在门口的邻居,骂蔬菜小贩、清道夫和孩子。孩子要报复,就等她出门的时候,远远跟着她,边走边喊:“老——妖——精!”
有个女用人干家务活,她是矮小的诺曼底人,粗心大意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睡在三楼上,挨着老太太,怕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
卡拉望回到家中时,他那患有洁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块法兰绒擦拭几把散放在空荡荡几间屋里的红木椅子。她总是戴着线手套,脑袋扣一顶便帽,帽上缀饰的五颜六色缎带时时滑落到一侧耳朵上。她打蜡,擦拭或者洗刷,让人撞见时就总是这么说:“我不是富人,我家里整个陈设很简单,而我的豪华就是洁净,这也不亚于别种豪华。”
她天生就务实,有了准主意绝不改变,在大小事情上都是她丈夫的向导。每天夜晚,先是在餐桌上,然后又到床上,夫妻要长时间议论办公室的事情。丈夫虽然比妻子大二十岁,但是就如同向神父忏悔一样,什么事情都要告诉妻子,都要听从妻子的主意。
卡拉望太太从来就谈不上姿色,她又矮又瘦,现在可以说相貌丑陋了。这也怪她不会打扮,总是抹煞她那微弱的女性特征,如果穿戴得巧妙得体,本来应该突显出来。她的裙子似乎总扭向一边;她还爱在身上东抓抓西搔搔,也不管在哪儿,不管有什么人在场,这种习惯几乎成为怪癖了。在家里,她通常戴着自以为很漂亮的软帽,帽顶缀饰一大簇丝绸彩带,这是她想到的唯一装饰物。
她一瞧见丈夫回来,立刻直起身,亲了亲他的颊髯,说道:“亲爱的,你想着去波坦店了吗?”(这是他答应过的事。)他吓坏了,一下子倒在椅子上:这是他第四次忘记了。“真糟糕,”他说,“太糟糕了。这件事,一整天我都想着,可是没用,一到晚半晌总要忘掉。”看他那样子很难过,于是妻子安慰道:“明天想着就是了。部里没有什么新情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