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于勒(第2/3页)

“等我们的好于勒一回来,家里的状况就会大大改观。这一家子,总算出息了一个人!”

我父亲也一样,每逢星期天,一望见远洋驶来的巨轮,在半空留下长龙似的黑烟,他总不忘重复他那句老话:

“嘿!如果于勒在那船上,那多叫人惊喜啊!”

而我们几乎以为随时都可以看到他挥动手帕,喊道:

“哎唉!菲力浦!”

他必定满载而归,并且有了这种指望,家里不知作了多少打算,甚至准备用于勒叔叔的钱,在安古维尔一带买一处乡居。我不敢说就这件事,我父亲没有同人洽谈过。

大姐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姐也只小两岁,都还没有嫁出去,这是全家人的一大愁心事。

终于有人来向二姐求婚了。对方是个公务员,家庭并不富有,但是人还算体面。我始终确信这样一点:那个年轻人最终决定向二姐求婚,也是因有一天晚上,我们给他看了于勒叔叔的那封信。

我们家自然赶紧允婚,还决定婚礼之后,全家人去泽西岛旅游一趟。

泽西岛是穷人的旅游圣地。旅途并不远,乘坐轮船渡海,就算出国旅游了,因为那小岛隶属英国。因此,一个法国人,只要在海上航行两小时,就能到当地看邻邦的人民,研究那个挂满英国旗的小岛上的风土人情;不过,有些人则直言不讳,说岛上的民风实在粗鄙得很。

去泽西岛旅游,成为我们关注的大事,成为我们唯一的期待,成为我们每时每刻的梦想。

终于盼来了启程的一天。回想起来,还像昨天刚发生的事情。在格朗维尔码头,汽轮生火待发。我父亲神色惶惶,紧紧盯着我们的三件行李装上船;母亲也惴惴不安,紧紧抓住我那未出嫁的大姐的胳膊。自从二姐结婚之后,大姐便失魂落魄,如同一窝鸡只剩下一只那样。新婚夫妇走在我们后边,他们总要落得很远,害得我经常回头去看。

轮船拉响了汽笛。我们全上了船,只见轮船离开堤坝,驶向外海,当时风平浪静,海面犹如绿色大理石桌面。我们望着远逝的海岸,又欣喜又得意,很少出门旅行的人莫不如此。

父亲礼服上的污渍,当天早晨就仔细擦拭掉了,现在他穿在身上,抚着肚子神气活现,但是还往周围散发汽油味;这种气味标志出门的日子,我一闻到就知道是星期天了。

忽然,他瞧见两位漂亮的夫人,有两位先生递给她们牡蛎吃。一名衣衫褴褛的老水手正用小刀,撬开一只只牡蛎,交给两位先生,再由他们传给两位夫人。那两位夫人用餐的姿势非常优雅,先用一块细布手帕托住牡蛎,嘴再微微向前探,免得油点脏了衣裙。接着,她们快速地轻轻一吮,再将空壳扔进海里。

这种在航行的船上吃牡蛎的别致行为,无疑深深吸引了我父亲。他觉得这很有格调,非常高雅,不同凡响,于是他走到我母亲和两个姐姐跟前,问道:

“我请你们吃牡蛎,好不好啊?”

母亲考虑花费,颇为犹豫;但是我两个姐姐当即都接受了。母亲怏怏不乐,说道:

“我怕吃了胃痛,只给孩子们吃吧,也别吃太多,你别让孩子吃出毛病。”

接着,她又向我转过身,补充一句:

“约瑟夫嘛,就不必去凑这个热闹,绝不能把男孩子惯坏了。”

这样,我就不得不留在母亲身边,觉得她这种区别对待很不公道,但也只好目送父亲,只见他摆出庄重的样子,领着两个女儿和他女婿走向那破衣烂衫的老水手。

方才那两位夫人刚好离开,我父亲便指点我两个姐姐,如何吃法,牡蛎的鲜汁才不会流掉。他还拿起一只示范,模仿那两位夫人,不料当即出彩,把牡蛎的汁液全扣在礼服上,于是我就听见母亲咕哝一句:

“他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

可是,父亲突然显得神色不安,他撤离几步,定睛看着簇拥在卖牡蛎老头周围的女儿女婿;接着,他猛一掉头,朝我们走来。我见他脸色煞白,眼神也怪怪的。他过来悄声对母亲说:

“真不可思议,开牡蛎的那个人,太像于勒了。”

母亲惊呆了,问道:

“哪个于勒?……”

父亲回答:

“就是……我那兄弟呀……假如我不知道他在美洲生意正得意,我还真会以为是他了。”

母亲也慌了神儿,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简直疯了!你既然知道那不是他,干吗还跑来讲这种蠢话?”

但是父亲仍坚持说道:

“你不妨去瞧瞧,克拉丽丝,我还是愿意让你亲眼看看,亲自核实了。”

于是,母亲起身走到女儿跟前。这工夫,我也注视那个人。那人又老,身上又脏,满脸皱纹,他目不斜视,只盯着自己手上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