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于勒(第3/3页)

我母亲回来了。我发觉她在发抖,只听她急促地说道:

“我认为是他。你去问问船长。你可千万当心,别让这个无赖再来拖累咱们。”

父亲马上走了,我也跟了去,觉得自己心里异常激动。

船长是一位又瘦又高的先生,蓄留长长的络腮胡,他正在甲板上散步,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真像是在指挥一艘巨轮开往印度。

我父亲恭恭敬敬地上前搭话,询问他的航海生涯,还随口讲些恭维话:

“泽西岛有多大?岛上有哪些物产?有多少居民?风俗如何?习惯怎样?岛上是什么土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两人这样交谈,旁听者会以为,他们至少是在谈论美国。

继而,又谈到我们乘坐的这艘船,“快船号”,继而又谈到船上的人员。我父亲声音发颤,终于问道:

“贵船上有一个开牡蛎的老人,看样子挺有意思。那人的情况,您知道一些吗?”

这场谈话,终于让船长气恼了,他冷淡地回答:

“这个老流浪汉是个法国人,是我去年在美洲见到的,并把他带回国。他在勒阿弗尔好像还有亲人,但是他欠他们的钱,不愿意回到他们身边。他名叫于勒……于勒·达尔芒什,或者达尔旺什,反正差不多。他在美洲那里,有一阵好像发了财,可是,您瞧见了,他现在落到了什么境地。”

我父亲的脸色变得灰白,眼神惶恐不安,嗓子眼儿哽咽,断断续续地说道:

“唔!唔!非常好……很好啊……这我并不奇怪……非常感谢您,船长。”

说罢,他掉头就走了,而船长见他匆忙离开,不禁愕然,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回到母亲身边,脸上完全失态了,母亲见状,赶紧劝他:

“你先坐下,别人会看出来的。”

父亲瘫坐到长椅上,讷讷说道:

“是他,正是他!”

接着,他又问道:

“咱们该怎么办啊?”

母亲急忙回答:

“一定要让孩子们离远点儿。约瑟夫反正全知道了,就让他去把他们叫回来。千万当心,尤其不能让女婿了解一点情况。”

父亲似乎吓傻了,他讷讷说道:

“真是倒血霉啦!”

母亲突然怒不可遏,接口说道:

“我一直就不相信,这个骗子能成什么气候,觉得到头来还要依赖咱们!还能指望达弗朗什家的人会有什么出息?……”

父亲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他每次挨太太的指责,总要做这种动作。

母亲又补充道:

“给约瑟夫点钱,赶紧让他付牡蛎的账。就差让那个乞丐认出咱们来了。一旦认出来,那么船上就有好戏看了。咱们到船那头去,免得那家伙靠近咱们!”

说罢她就站起身,他们给了我一百苏的银币,就走开了。

我两个姐姐正等着父亲,心里非常诧异。我就推说母亲有点儿晕船,然后又问那个开牡蛎的人:

“该付给您多少钱,先生?”

当时,我多想叫他一声叔叔。

他回答道:

“两法郎五十生丁。”

我给他一百苏的银币,他找给我零钱。

我注意看他的手,皱皱巴巴,是水手的一双可怜的手;再看他那张脸,凄苦衰朽,饱经风霜,是一张可怜的老人脸。我心中暗道:

“这是我叔叔,我父亲的亲兄弟,我的叔叔啊!”

我给了他十苏小费。他向我道谢:

“愿上帝保佑您,年轻的先生!”

他说这句话,带有穷人接受施舍时的那种腔调。我不免心想,他在美洲一定讨过饭!

两个姐姐见我出手这么大方,都惊愕地注视我。

我把剩下的两法郎交还给父亲时,母亲十分诧异,问道:

“这要三法郎?……不可能啊!”

我口气坚定,朗声答道:

“我给了他十苏小费。”

母亲吓了一跳,瞪眼看着我:

“你疯啦!把十苏给了那家伙,给了那个无赖!”

可是,她戛然住声,只因父亲瞪了她一眼,示意有女婿在跟前。

接着,大家都不做声了。

这时,我们对面远方,出现一个紫色的形影,仿佛从海里冒出来,那便是泽西岛。

就在轮船驶近堤岸时,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再去看一看我的叔叔于勒,要走到他面前,对他讲几句安慰的温情话。

然而,由于没人吃牡蛎了,他也就走了,一定是下到底舱,这个可怜的人就该住在那种恶臭的地方。

返程时,我们换乘圣马洛的航船,以免再碰到他。我母亲担心得要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父亲的那个亲兄弟。

这就是为什么,你有时还会看到,我拿出一百苏的银币给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