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7页)

接着,他扭头对女儿说:

“喂,孩子,你回到家乡,回到家里,回到老人身边,心里高兴吗?”

这句简单的话问得雅娜心慌意乱。她热泪盈眶,扑进父亲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父亲,好像要请求他原谅似的。因为,她纵然有心强颜欢笑,却已感到忧从中来,难以自持了。然而她想,起初她以为重见父母时会多么高兴,现在她心中十分诧异,这种冷漠的状态遏制了自己的温情,就像远离自己所爱的人,久久思念,及至重又见面,却已丧失朝夕相伴的习惯,情感仿佛中断,只待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恢复旧有的关系。

晚餐拖了许久,大家在餐桌上话极少。于连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妻子。

餐后回到客厅,男爵夫人坐在那里睡着了。雅娜坐在母亲的对面,被炉火烤得昏昏沉沉,有时被两个男人谈话的声音吵醒,她想振作一下精神,心中不免思忖,自己会不会像母亲这样,在持续不断的惯常生活中沉沦,进入这种麻木不仁的状态呢。

白昼里暗红而无力的炉火,这时旺起来,火光明亮而噼啪作响,有时会射出强烈的光芒,照在椅子的锦罩上,照见狐狸和仙鹤,照见忧郁的鹭鸶,照见蝉和蚂蚁。

男爵走近前,他满面笑容,张开十指在旺火上烤一烤,说道:

“嘿,嘿!今晚炉火真旺啊。要上冻了,孩子们,要上冻了。”

继而,他把一只手搭在雅娜的肩上,指着炉火说:

“你瞧,我的小丫头,这是世上无与伦比的:炉火,同家里人一起围着炉火。这比什么都好。嗯,该去睡了吧,孩子们,你们一定很累了吧?”

雅娜上楼回房间,心中不禁纳罕,两次回到她自以为喜爱的同一地方,为什么感觉如此不同呢?为什么这次回来就好像受了创伤呢?这座楼房、这可爱的故乡,曾经能拨动她心弦的一切,为什么今天看着却如此伤怀呢?

这时,她的目光偶然落到座钟上。那只小蜜蜂依然快捷地、不停地在镀金花朵上方左右飞舞。面对这个栩栩如生、为她报时并像心脏一样跳动的小机件,雅娜心里一阵冲动,眼睛漾出了泪水。

她拥抱父母时还没有这样激动。人心的确有些奥秘,任何推理也难以洞悉。

自从结婚以来,她这还是头一回单独睡觉。于连借口说太疲倦了,睡在另一间卧室里。况且二人已然商量好,各人有各人的卧室。

她久久未能成眠,身边少了一个躯体,便有异样的感觉,已经不习惯于孤寝独眠了,再加上北风怒吼,冲荡屋顶,打扰着她的睡意。

早晨她醒来时,只见强烈的光线把床铺染成了血红色,上了霜的玻璃窗也红彤彤的,就好像整个天边在熊熊燃烧。

她裹上一件肥大的浴衣,跑过去把窗户打开。

一股砭人肌骨但又宜人的寒风拥入室内,她感到凛冽刺面,不禁流出了眼泪。天空一片彩霞,硕大的朝阳像醉汉的面孔,涨得通红,从树木后面露出来。大地覆盖一层白冰,现在变得又干又硬,田庄的人走在上面嘎嘎作响。白杨树枝上的残叶,一夜之间便脱光了。在荒野后面有长长一条绿线,那便是杂以一道道白浪的大海。

在一阵阵寒风中,梧桐树和菩提树也都纷纷脱叶。由于突然上冻,每刮来一阵寒风,落叶就纷纷扬扬,像鸟群一样飞舞旋转。雅娜穿好衣裳出去,想找点营生干干,于是去看庄户。

马尔丹夫妇举起手臂欢迎她,主妇亲了亲她的面颊,还非请她喝一小杯杏仁酒不可。然后,她又到另一家庄户去。库亚尔夫妇也举起手臂欢迎她,主妇吻了吻她的耳廓,又逼她喝一小杯黑茶藨子酒。

看完两家庄户,雅娜便回家用午餐。

这一天时光像头一天那样流逝过去,只是寒冷取代了潮湿。这一周其余几天类似这两天,而这个月的其余几周又类似这头一周。

不过,雅娜对远游过的地方怀恋的心情,渐渐淡漠了。习惯给生活涂上了一层安常处顺的色彩,如同有些地方的饮水在器皿上积了一层水碱。她的全部心思重又用到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上,重又开始照看每天照例做一遍的平庸营生。她身上滋长一种陷于沉思的忧郁、一种隐约的厌世情绪。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还渴望什么呢?这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毫无世俗的需求,也毫不渴望人生的乐趣,甚至毫不向往可能得到的欢乐。况且,有什么欢乐可言呢?正如客厅里的扶手椅因年久月深而色彩黯淡了,在她看来,一切都要逐渐褪色,一切都要逐渐消泯,换上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她同于连的关系也完全变了。蜜月旅行回来之后,于连判若两人,就像一名演员扮完了角色,又恢复平常的面目一样。他很少关心妻子,甚至连话都懒得对她讲。爱情的踪迹荡然无存,夜晚他难得光顾妻子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