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6/7页)
于连火气又上来了:
“请您不要管好不好,这事同您不相干!”说着,他又扬起手,可是他岳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力拉下来,竟使那只手磕在车座木板上,同时还厉声喝道:“您再不住手,我就下车,哼,我总有办法制止您!”子爵这才顿时平静下来,他没有答话,只是耸了耸肩膀,挥动鞭子抽马,两匹马便奔跑起来。
母女二人面无血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而男爵夫人沉重的心跳清晰可辨。
在晚饭的餐桌上,于连反而比平时显得更亲热,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雅娜和她父母一向息事宁人,不计前嫌,他们看到于连这样和颜悦色,就不能无动于衷,又都喜气洋洋,如同病愈的人那样感到特别舒坦。雅娜又提起布里维尔夫妇,于连也跟着打趣,但他又立即补充说:“不管怎样,他们到底气度不凡。”
他们不再去拜访邻居了,每人都怕重又勾起马里于斯的事来。他们决定元旦那天,给邻居寄去贺年片就算了,等到开春天气暖和时再去拜访。
圣诞节到了。他们请来本堂神甫和乡长夫妇共进晚餐,元旦那天又宴请他们一次。唯有这点消遣偶尔打断时日单调的延续。
男爵夫妇预计一月九日离开白杨田庄,雅娜想留住他们,但是于连却没有挽留的意思。男爵见女婿的态度愈来愈冷淡,便派人去鲁昂雇来一辆马车。
启程的前夕,行李已经打好。外面上了冻,但天气晴朗,雅娜和她父亲决定去伊波走一趟,从科西嘉回来之后,他们就再没有去过那里。
父女二人穿越一片树林,举行婚礼那天,雅娜和结为终身伴侣的人也曾在这片树林里散过步,正是在这里,她第一次接受了爱抚,第一次产生冲动,预感到肉欲的爱,但是直到在奥塔野山谷二人嘴对嘴喝泉水时,她才真正尝到这种爱的滋味。
如今,树叶已经脱光,蔓草已然不见,唯有枝柯的声音,即光秃秃的树林冬天才有的这种干脆的声响。
父女二人走进伊波小镇。街道寂无一人,依然飘浮着那股海水、藻类和鱼腥的气味。棕色的大渔网依然挂在门前,或晾在石滩上。大海灰暗而寒冷,依然涛声轰鸣,浪花翻飞,这时正开始落潮,费岗那一边悬崖脚下已露出苍绿的岩石。滩头侧躺着一溜大渔船,好像一条条死了的大鱼。薄暮时分,渔夫们成群结队地来到石滩,他们穿着海员的大靴子,步履显得笨重,每人脖子上围着毛围巾,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拎着船用的风灯。他们在斜躺着的渔船周围转悠很久,以诺曼底人不慌不忙的动作,将渔网、浮标、一大块面包、一罐黄油、一只酒杯和一瓶三十六度的白酒,一样一样地放到船上。然后,他们把船正过来,推着下水,船底摩擦鹅卵石,发出咯咯的响声,接着劈开浪花,漂在波涛上,摇摆了一会儿,便张开棕褐色翅膀,带着桅杆上的一豆灯火,消失在夜色中。
渔夫的妻子个头高大,单薄的衣裙里显出粗壮的骨骼,她们守在海边,一直等到最后一只渔船驶走,这才返回沉睡寂静的小村镇,吵吵嚷嚷的说笑声惊扰了黝黑街道的酣梦。
男爵和雅娜伫立不动,静静地观望那些渔民渐渐没入黑暗中。他们为生活所迫,每天要出海,去冒生命危险以免饿死,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终生不知道肉味。
男爵面对大海,感慨地说道:
“这真是又可怖又壮观。浩瀚的大海上每夜黑暗降临,多少人处于危险中,然而,它又是多么壮美啊!对不对,小雅娜?”
雅娜在寒噤中微微一笑,答道:“这可比地中海差远了。”
然而,她父亲却反驳道:“哼!地中海!那简直像油、像糖水、像桶里发蓝的洗衣水。瞧瞧这片大海,瞧瞧这惊涛骇浪。想想下海的那些人,他们现在已经无踪无影了。”
雅娜叹了一口气,附和道:“是啊,你要这么说也可以。”然而,“地中海”这个词一旦到嘴边,便又刺痛她的心,把她的全部思绪引向她的梦想栖止的遥远国度。
父女二人返回时不再走树林,而是沿着大道缓步登上山坡。他们都不大开口讲话,因为即将分离而黯然神伤。
他们经过庄院的水沟时,闻到一股捣烂苹果的气味,这种扑鼻的新酿苹果酒的香味,在这个季节似乎在全诺曼底的农村飘荡。有时还闻到牲口棚的浓烈气味,那是热牛粪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发酵味道。一扇亮灯的小窗户,表明院里住着一户人家。
雅娜觉得自己的心灵舒展开来,领悟到了一些看不见的事物。她望着田野星星点点的灯火,猛然强烈地感到所有人无不分散、隔绝,远离自己所心爱的一切,无不处于孤独冷寂的境地。